余古農先生
先生諱蕭客,字仲林,別字古農,吳縣布衣也。先生生五歲,父幕游粵西不歸,母顏授以四子書、五經,夜則課以文選及唐宋人詩古文。年十五,通五經,即知氣理空言無補經術,思讀漢唐注疏,家貧不能蓄書。有苕溪書棚徐姓識先生,一日詣書棚,借左傳注疏,匝月讀畢,歸其書,徐姓訝其速,曰「子讀之熟矣乎」,曰「然」,徐手翻一帙,使先生背誦,終卷無誤,徐大駭曰「子奇人也」,贈以十三經注疏、十七史、說文解字、玉篇、廣韻。於是閉戶肄經史,博覽群書。性癖古籍,聞有異書,必徒步往借,雖僕僕五六十里,不以為勞也。
以郭璞注爾雅用舊注而掩其名,謂之攘善無恥,乃採注疏及太平御覽諸書中犍為舍人、孫炎、李巡舊注而為之釋。書未成,先成注雅別鈔八卷,專攻陸佃新義、埤雅及羅願爾雅翼之誤,兼及蔡卞毛詩名物解,沈宗伯德潛見其書,折節下交。
年二十二,以注雅別鈔就正於松崖先生,先生曰:「陸佃、蔡卞乃安石新學,人人知其非,不足辨,羅願非有宋大儒,亦不必辨,子讀書撰著,當務其大者遠者。」先生聞之矍然,遂執贄受業,稱弟子焉。
吳縣朱丈文游藏書之富甲於吳門,延先生教讀,館於滋蘭堂中,得遍讀四部之書。又嘗閱道藏於玄妙觀,閱佛藏於南禪寺。居恆手一編弗輟,日不足,則繼之以夜,於是目力虧損,不見一物。有人傳以坐暗室中,目蒙藍布,存想北斗七宿,一年之後,目雖能視,然讀書但能讀大字本而已。
直隸總督方恪敏公觀承聞其名,延至保定,修畿輔水利志。閒游京師,與朱學士笥河先生、紀文達公昀、胡文恪公高望相友善,咸謂其學在深寧、亭林之閒。因目疾復作,舉歙戴震以代。
遂南歸,以經術教授鄉里,閉目口授,生徒極盛。是時,江震滄孝廉名筠者亦以目疾教讀,時人皆稱為盲先生。同郡以經義詩古文詞相論難者,薛家三先生、汪愛廬先生、彭進士紹升、汪孝廉元亮,先生上下議論,風發泉湧,家三先生曰:「鬼谷子縱橫家,舌有鋒鍔,不可當也。」先生狀貌奇偉,頂有二肉角,疏眉大眼,口侈多髯,如軌革家懸鬼谷子像,故同社中戲呼為鬼谷子。
乾隆年間,詔開四庫館,徵四萬名彥充校讎之任,有人以山陰童鈺及先生名達於金壇,因一諸生、一布衣,格於例,不果薦。
先生貧病交攻,再娶無子,卒年四十有七。其牢騷不平之氣,往往託之美人香草,形於歌詠,哀音微茫,有騷人之遺意焉。
生平著述甚多,爾雅釋、注雅別鈔悔其少作,不以示人,文選音義亦悔少作,然久已刊行,乃別撰文選雜題三十卷,又有選音樓詩拾若干卷。先生深於選學,因名其樓曰選音。疾革之時,以雜題、詩集付弟子朱敬輿,敬輿寶為枕中祕,以是學者罕知之。惟古經解鉤沈已入四庫經部,當日戴震謂是書有鉤而未沈者,有沈而未鉤者,然沈而未鉤,誠如震言,若曰鉤而未沈,則震之妄言也。今核考其書,豈有是哉!惟皇侃論語義疏,其書出於著鉤沈之後,且為足利贗鼎,何得謂之鉤而未沈者乎?
藩為先生受業弟子,聞之先生曰:「鉤沈一書,漢、晉、唐三代經注之亡者,本欲盡採,因乾隆壬午四月得虛損證,危若朝露,急欲成書,乃取舊稿錄成付梓,至今歉然,吾精力衰矣,汝能足成之,亦經籍之幸也。」藩自心喪之後,遭家多故,奔走四方,雨雪載塗,饑寒切體,不能專志壹心,從事編輯,今年已五十,忽忽老矣,歎治生之難,蹈不習之罪,有負師訓,能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