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笥河先生


先生諱筠,字竹君,一字美叔,號笥河。其先家浙之蕭山,曾祖必名始居京師,遂為大興人。祖登俊,湖南長陽、四川珙縣知縣,後官中書科中書。父文炳,大興諸生,官陝西盩厔縣知縣。

先生年十三,通七經。十五作詩文,才氣浩瀚,老宿見之咋舌。與弟文正公珪讀書,同臥起,手鈔默誦,雞鳴不已。弟兄同入泮宮,學使呂熾試以鵬翼搏風歌,奇其才,為之延譽。京兆尹武進蔣炳邀劉文定公綸、程文恭公景伊、錢文敏公維城、莊侍郎存與及其弟學士培因,設筵招先生及文正公飲,試以崑田雙玉歌,詩成,諸公歎賞不絕,於是京師有競爽之目。

年二十五,乾隆癸酉,中式舉人。明年成進士,選庶吉士。丁丑,散館,授編修,充方略館纂修官。辛巳,充會試同考官,旋丁外艱,哀毀骨立。先生本無宦情,服闋後,欲遍游天下名山,已乞假矣,上召見文正,詢家事曰:「編修無定額,汝兄當補官,不似汝需缺也。」文正告之翰林院,取假呈歸,曰:「兄實無疾,恐上再詰問,不敢欺罔,強為弟起。」先生不答,既而囅然曰:「汝敗我清興矣。」是年,授贊善。明年,大考翰詹,御試二等,擢翰林院侍讀學士,充日講起居注官,戊子科順天鄉試同考官。三十四年,欽派協辦內閣學士批本事,充己丑會試同考官。庚寅,奉命為福建鄉試正考官,充辛卯會試同考官。是秋,奉命視學安徽,以古學教士子,重刻許氏說文解字而為之敘。敘曰:

漢汝南召陵許君慎,范蔚宗儒林傳不詳,惟曰「五經無雙許叔重,為郡功曹,舉孝廉,再遷除洨長,卒於家,作說文解字十四篇」。本書召陵萬歲里公乘許沖上書言:

先帝詔侍中騎都尉賈逵修理舊文,臣父故太尉南閣祭酒慎本從逵受古學,博問通人,考之於逵,作說文解字凡十五卷。慎前以詔書校書東觀,教小黃門孟生、李熹等,以文字未定,未奏上,今病,遣臣齎詣闕。建光元年九月己亥朔二十日戊午上。

徐鍇曰「建光元年,安帝之十五年,歲在辛酉也」。按賈逵傳,

肅宗建初元年,詔逵入講北宮白虎觀、南宮雲臺。八年,詔諸儒各選高才生授左傳、穀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皆拜逵所選弟子及門生為千乘王國郎,朝夕受業黃門署。

據此知許君校書東觀、教小黃門等,當在章帝之建初八年,歲在癸未也。本書許君自敘言:

粵在永元困敦之年,孟陬之月,朔日甲申,次列微辭。

徐鍇曰「和帝永元十二年,歲在庚子也」。按逵傳,

逵以永元八年自左中郎將復為侍中騎都尉,內備帷幄,兼領祕書近署。

據此知許君本從逵受學,其考之於逵作此書,正當逵為侍中之後四年。其後二十一年,當安帝之建光元年,歲在辛酉,君病在家,書成,乃令子沖上之也。其始末略可考見如此。

夫許君之為書也,一曰世人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一曰諸生競說字解經,諠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一曰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皆不合孔氏古文,謬於史籀,恐巧說衺辭使學者疑,於是依據宣王太史籀大篆十五篇、丞相李斯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博學篇、黃門侍郎揚雄訓纂篇諸書,又雜採孔子、楚莊王、左氏、韓非、淮南子、司馬相如、董仲舒、京房、衛宏數十家之說,然後成之。又曰「必遵舊文而不穿鑿」,又曰「非其不知而不問」,蓋其發揮六書之指,使百世之下猶可以窺見三古制作之意者,固若日月之麗天、江河之由地。其或文奧言微,不盡可解,亦必明者之有所述,師者之有所授,後學小生區聞陬見,不得而妄議已。

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陳其大要,約有四端。一曰部分之屬而不可亂。敘曰「其建首也,立一為端,據形聯系,引而申之,以究萬原,畢終於亥」,是以徐鍇作繫傳,有部敘二卷,本易敘卦傳,為之推原偏旁所以相次之故,使五百四十部一字不紊。今起東既疑韻書,而比類又從字體,便於檢討,實昧形聲,自李燾之五音韻譜作,而部分紛然,自亂其例矣。

一曰字體之精而不可易。夫篆本異文而今同一首者,奉、奏、春、秦、泰是也,篆本同文而今異所从者,從從、徒徒是也。賊之从戈、則聲而改从戎,賴之从貝、剌聲而改从負,半譌也,䑞之為舜、壺之為壺、曲之為曲、爵之為爵,全譌也。以气化之气當乞,而氣牽之氣遂當气,於是有俗餼字,以萎飼之萎當萎,而饑餧之餧當萎,於是有俗餒字,此因一字以譌數字者也。匈已从勹而又从肉,州已从川而又从水,既重其類,堙从土而又土,蜀从虫而加虫,又重其从,此並二字以譌一字者也。从者失从,滋者不滋,自隸一變之,楷再變之,而字體莫之辨識矣。

一曰音聲之原可以知。䢉之从䢅、囱聲,玉篇囱窗同,考工記匠人「四旁兩夾窗」,窗一音悤,徐鍇以為當从凶乃得聲,非也。移之从禾、多聲,古音弋多反,楚辭「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徐鍇以為多與移聲不相近,非也。能之足似鹿,从肉、乙聲,古音奴來、奴代反,詩「其湛曰樂,各奏爾能,賓載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爾時」,徐鉉等以為乙非聲,疑象形,非也。摘之从手、啻聲,陟革反,去聲則陟寘反,啻與啇同文,摘與適同聲,詩「勿予禍適,稼穡匪懈」,徐鉉等以為當从適省乃得聲,非也。此音聲之可據者也。

一曰訓詁之遺可以補。易「其牛觢」,觢,一角仰也,爾雅「皆踊觢」,郭注「今豎角牛也」。書「西伯既戡黎」,戡从戈、今聲,殺也,不當作戡,戡,剌也。詩「深則砅」,砅从水、从石,履石渡水也,「在彼淇厲」,蒙梁而言,亦此訓也。「得此戚施」,戚亦為鼀,鼀施,詹諸。「縞衣綼巾」,綼从糸、卑聲,未嫁女所服,處子也。周禮「垗五帝於四郊」,垗,畔也,為四畤界,祭其中也。春秋傳「修涂梁溠」,溠,荊州浸也,職方氏「豫州,其浸波溠」,鄭注「春秋傳曰『楚子除道梁溠』,則溠宜屬荊州,在此非也」。「闕䂬之甲」,䂬,水邊石也。論語「小人窮斯㜮矣」,㜮从女、監聲,過差也。孟子「呭呭猶沓沓」,呭呭,多言也,沓沓,語多沓沓也,所謂「言則非先王之道」也。爾雅「西至汃國,謂四極」,汃从水、八聲,西極之水也,廣韻「汃,府巾切,西方極遠之國,又普八切,西極水名也」,不當作邠,邠,周大王國也。此訓詁之可據者也。

部以屬之,體以別之,音以審之,訓以絜之,文字之事加諸蔑矣。後之非毀許君者,或摘其一文,或泥其一說,歷代以來,不量與撼,要無足論。惟近日顧氏炎武修紹絕業,學者所宗,而於是書亦有不盡然之言,竊恐瞽說附聲,信近疑遠,是不可以不辨。

今如所舉「秦」从禾,以地宜禾,「宋」从木為居,「薛」从辛為辠,「威」為姑,「也」為女陰,「殹」為擊聲,「困」為故廬,「暜」為日無色,「貉」之言惡,「犬」之字如畫狗,「有」曰不宜有,「褏」為解衣耕,「弔」為人持弓會敺禽,「辱」為失耕時,「臾」為束縛捽抴,「罰」為持刀罵詈,「勞」為火燒門,「宰」為辠人在屋下執事,「冥」為十六日月始虧,「刑」為刀守井,凡此諸說,皆始造文字,取用有故,必非許君之所創作。書契代遠,難以強說,復不當刪,是以觀象闕文之訓明著於敘,豈得以勦說穿鑿,橫暴先儒乎?

至若江別汜洍,舄殊掔己,逑救各引,載旆為坺,當時孔壁古文未亡,齊魯韓三家之詩具在,眾音雜陳,殊形備視,豈容廢百舉一,去都即鄙耶!

又言別指一字,以鎦當劉,以甹當由,以絻當免,此說亦非。按本書之例,从某者有其部也,某聲者有其字也。瀏之从水、劉聲,紬之从糸、由聲,勉之从力、免聲,具著於篇,乃知書闕有閒,傳寫者之過,謂「別指一字以當之者」,謬矣。

記曰「今人與居,古人與稽」,「居」不當為法古乎?易曰「是興神物,以前民用」,「用」不當為卜中乎?費誓之「費」改為粊,訓為惡米,按陸德明經典釋文曾子問注作粊誓,粊音祕,鄭君說也。「童」為男有辠,按易「喪其童僕」作童,至「僮」之字,國語「使童子備官而未之聞」,韋昭注「僮,僮蒙不達也」,史記樂書「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本書敘「尉律,學僮十七已上」亦同,當知僮子之僮从人,辠人為奴者正作童也。訓參為商星,乃連大書讀「參商星也」,即如水部「河水,出焞煌塞外」、「泑澤,在昆侖下」之例,明參與商同為星,非參商亦不知也。其引齊之郭氏及樂浪事,古人往往隨事博徵,不拘拘一說也。

至援莽傳及讖記以「劉」之字為丣金刀,謂許君脫其文。按劉之字从刀、从金、丣聲,丣,古酉,丣非戼也,讖記不可以正六書。後漢書光武紀論「王莽以錢文有金刀,改為貨泉,或以貨泉字為白水真人」,於篆,貨或近真人,泉豈得為白水耶!五行志「獻帝初,僮謠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以千里草為董、十日卜為卓。按重字从壬、東聲,非千里草,早字為日在甲上,非十日卜,又可據以為證乎?又援魏太和初公卿奏於文「文武為斌」,古未嘗無斌字。按彬从彡、从林,為文質備,文武之字,經典闕如,不知所從,無以下筆,徐鉉列之俗書是也,又可據魏以疑漢乎?凡顧氏所說,皆不足以為許君病,輒附疏之,用詔學者。

時上詔求遺書,先生上言:

伏見皇上稽古右文,勤求墳典,請訪天下遺書以廣藝文之闕,而前明永樂大典中古書有僅存,宜選擇寫入於著錄,又請立校書之官,參考得失,併令各州縣所有鐘鼎碑碣悉拓進呈,俾資甄錄。

奏入,上嘉之,下軍機大臣議行,乃命纂輯四庫全書,於永樂大典中採輯逸書五百餘部,次第刊布,流傳海內,實先生啟之也。

又奏請倣漢熹平、唐開成故事,擇儒臣校正十三經文字,勒石太學。奉旨「候朕緩緩酌辦」。其秋,以某生欠考事,部議甚嚴,得旨「朱筠學問尚優,加恩授編修,在四庫全書處行走」。又命總辦日下舊聞纂修事。是時,金壇掌院為總裁,又直軍機,凡館書稿本,披覈辨析,苦往復之煩,欲先生就見,而先生執翰林故事,總裁、纂修相見於館,無往見禮,先生友某公強先生見之,先生持論侃直,不稍下,金壇憾之,閒為上言朱筠纂修不勤,上曰「命蔣賜棨趣之」,而不之罪焉。

己亥八月,特旨命先生督學褔建。至閩,以經學六書訓士,口講指畫,無倦容。有某生為攝令某坐以殺人,鍛煉成獄,發其奸,雪某生冤,閩中士人至今稱道之。任滿回京,卒於家,年五十有二。

先生博聞宏覽,於學無所不通,說經宗漢儒,不取宋元諸家之說,十七史、涑水通鑒諸書,皆考其是非,證其同異,汎濫諸子百家而不為異說所惑,古文以班馬為法而參以韓蘇,詩歌出入唐宋,不名一家,先生之學可謂地負海涵、淵渟嶽峙矣。

先生性愛山水,探黃山武夷之勝,峭壁巉巖,不通樵徑,攀藤附葛,必登其巔,題名鐫石而下。性又喜飲,至連舉數十觥不亂,拇戰分曹,雜以諧笑,每酒酣耳熱時,議論天下事,自比李元禮、范孟博,激揚清濁,分別邪正,慷慨激昂,聞者悚然。

屢主文柄,搜羅英俊,如大理寺卿陸錫熊、吏部主事程晉芳、禮部郎中任大椿,皆所取士也。戴編修震汪明經中皆兀傲不群,好雌黃人物,在先生幕中,獨於先生無閒言。陽湖孫觀察星衍為諸生時,以不見先生為恨,屬同邑洪君稚存為紹,願遙執弟子禮。天下士仰慕丰采,望風景附有如此。先生提唱風雅,振拔單寒,雖後生小子一善行及詩文之可喜者,為人稱道不絕口,飢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廣廈千間之槩,是以天下才人學士從之者如歸市。

所居之室名曰椒花吟舫,亂草不除,雜花滿徑,聚書數萬卷,碑版文字千卷,終年吟嘯其中。足不詣權貴門,惟與好友及門弟子考古講學,釃酒盡醉而已。

藩年十六,即受知於先生,每酒闌燈灺時,嘗謂藩曰:「吾儕當以樂死,功名利鈍,何足介意哉!」先生之襟期磊落,蕭然遠矣。

子二。長錫卣,府學生。次錫庚,字少白。乾隆戊申科舉人,候選直隸州,緣事罷官。讀書好古,精於左氏春秋,能世其學。

李威·孫星衍·吳鼒

弟子以通經著者,興化任大椿、龍溪李威、陽湖洪亮吉、孫星衍、偃師武億、全椒吳鼒。

李威,字畏吾。深於六書之學,著有說文解字定本十五卷。戊戌進士,今官廣東廉州府知府。

孫星衍,字伯淵。讀書破萬卷,訓詁、輿地及陰陽五行之學靡不貫串。乾隆丙午舉人,丁未以第二人及第,今官山東糧道。

吳鼒,字山尊。淹通經史,凡學術之異同,論說之是非,一見即能分黑白、辨昭聾也。乾隆壬子舉人,嘉慶己未進士,今官翰林院侍讀學士。

任君大椿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