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
金榜,字輔之,一字蘂中,又字檠齋,歙縣人,江慎修之高弟子。少有過人之資,與休寧戴編修震相親善,承師友之訓,所以學有根柢,言無枝葉也。乾隆乙酉,召試舉人,授內閣中書,在軍機處行走。乾隆壬辰,以第一人及第,授修撰。散館後,即乞假歸,徜徉林下,著書自娛。專治三禮,以高密為宗,不敢雜以後人之說,可謂謹守繩墨之儒矣。
戴君東原以司馬法賦出車徒二法難通,乃舉小司徒正卒、羨卒以釋之曰:
夏官諸司馬職亡,周人軍賦莫可考見,其制有正卒以起軍旅,有羨卒以作田役,比追胥。小司徒職
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數,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凡起徒役,無過家一人,以其餘為羨,惟田與追胥竭作。
又云
凡國之大事,致民,大故,致餘子。
此正、羨二卒以司馬法計之,率十人而賦其一,其大法也。司馬法一云:
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十為通,通為匹馬、三十家、士一人、徒二人。通十為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車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為終,終千井、三千家、革車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終為同,同方百里、萬井、三萬家、革車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
蓋家計可任者一人,一成三百家,可任者三百人,而革車一乘,士徒凡三十人,是為十而賦一,所謂「凡起徒役,無過家一人」者也。一云:
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邱,邱十六井,有戎馬一匹、牛三頭,是曰匹馬邱牛。四邱為甸,甸六十四井,出長轂一乘、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戈楯具備,謂之乘馬。
甸六十四井,通上中下地率之,定受田二百八十八家,計可任者二家五人,凡七百二十人,出長轂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亦十而賦一,「甲士三人」者其軍吏,所謂「惟田與追胥竭作」者也。前法家可任者一人,十賦一為正卒,後法可任者二家五人,十賦一為通正、羨之卒。小司徒職「凡起徒役,無過家一人」。不言「可任」者,蒙上「可任也者家三人、二家五人、家二人」省文,非謂家作一人為徒役。其云「田與追胥竭作」,亦非竭作此家三人二人為羨卒也。自「均土地」至「田與追胥竭作」為小司徒稽民數而辨其可任者之事,下云「大事致民,大故致餘子」為小司徒臨事徵調之事。族師職曰:
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人為聯,四閭為族,八閭為聯,使之相保,相受相共,以役國事。
士師職曰:
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
明聯其什伍,十賦一為卒,爰使其居者相與共其馬牛、車輦、兵器諸用物,是為周人以地與民制賦之成法。孫武言「興師十萬,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彼以八家賦出一卒,七家相與共其用,故云「不得操事」,是猶略具周人任民遺意。管子治齊,作內政,寄軍令,卒伍定乎里,軍政成乎郊。其制士鄉十五,始家出一人為卒,班孟堅所謂「隨時苟合,以求欲速之功,故不能充王制」者也。詩頌魯僖曰「公車千乘,公徒三萬」,與司馬法「革車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數合。春秋成元年「作邱甲」,說者謂「此甸所賦,使邱出之」,邱十六井,通上中下地二而當一,為七十二家,亦家出一人為卒。至戰國時,蘇秦謂「臨淄之中七萬戶,下戶三男子,臨淄之卒固已二十一萬」,始盡役其家之正、羨為卒,而禍變亟矣。儒者於周官軍賦,往往雜引管子釋之,而於司馬法與周官更相表裏,轉茫然莫辨,甚矣其惑也!
小司徒職曰:
乃經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邱,四邱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稅斂之事。
此經主於任地令賦,邱、甸、縣、都者,出賦之定數也。古者一成百井,定出賦六十四井,謂之甸,甸之言乘也,謂出兵車一乘,賦法蓋權輿於此。刑法志曰:
一同百里,提封萬井,除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園囿、術路三千六百井,定出賦六千四百井,戎馬四百匹,兵車百乘。一封三百一十六里,提封十萬井,定出賦六萬四千井,戎馬四千匹,兵車千乘。天子畿方千里,提封百萬井,定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兵車萬乘。
今即一同之內出賦六千四百井計之,凡為甸者百,為縣者二十有五,為都者六有奇。賦法備於一甸,小司徒經土地,必計及一都之田,而後上中下地通率二而當一,井牧之法如此。鄭君釋其制為造都鄙,更為治洫、治澮之說。榜謂大司徒之職:
凡造都鄙,制其地域而溝封之。以其室數制之,不易之地家百畮,一易之地家二百畮,再易之地家三百畮。
周官造都鄙之法具於是。至於匠人「為溝洫」,司險「設國之五溝五塗」,皆掌其事於官。其用民力也,則均人均其力徵,豐年公旬用三日,中年公旬用二日,無年公旬用一日,謂緣邊一里治洫,十里治澮,非古制也。如鄭君說,一同百里僅四千九十六井出田稅,又與司馬法邱乘之制不合。小司徒有「九夫為井」之法,遂人有「十夫有溝」之法,地之險夷異形,廣狹異數,因地勢而制其宜,凡不可井者,濟以遂人法,而地無曠土。孟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國中城郭宮室差多,塗巷又廣,於遂人法為宜。是小司徒實與遂人聯事通職,不以鄉遂都鄙異制,審矣。
周禮泉府「以國服為之息」,元明諸人以為乃新莽之制,劉歆取以羼入周官,宋王安石竊其說為青苗法,乃周禮之遺害也。辨之曰:
泉府「凡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為之息」,注云:
有司,其所屬吏也,與之別其貸民之物,定其賈以與之。鄭司農云「貸者,謂從官借本賈也,故有息,使民弗利,以其所賈之國所出為息也,假令其國出絲絮,則以絲絮償,其國出絺葛,則以絺葛償」。玄謂「以國服為之息」,以其於國服事之稅為息也,於國事受園廛之田而貸萬泉者,則期出息五百,王莽時,民貸以治產業者,但計贏所得受息,無過歲什一。
榜謂「凡民之貸」者,謂從官借本賈,先鄭說是也,「以國服為之息」,以其於國服事之稅為息,後鄭說是也。泉府,市官之屬,以受市之徵布為職,以其市之徵布貸於賈人以賈,與上經以徵布斂市之滯貨同義,二者皆恤商阜貨,泉府之職也。其言「凡民之貸者」,對下「有司」言之謂之民,泉府不得與國人為貸。周官旅師職云「掌聚野之耡粟、屋粟、閒粟,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此貸於國人者不令出息,為其無所取贏也,賈人貸官財以權子母之利,則有息。農民受田,計所收者納稅,賈人貸泉,計所得者出息,其息或以泉布,或以貨物,輕重皆視田稅為差,是謂「以國服為之息」。
朝士「凡民同貨財者,令以國法行之」,後鄭釋「國法」為國服之法,然則「同貨財」者,為貸本以賈者與?經言「凡國事之財用取具焉」,指所受市之徵布,大府所云「關市之賦以待王之膳服」是也,外府職之。其「以國服為之息」者,謂之餘財,下經「歲終納其餘」是也,職幣職之,後儒以經文「以國服為之息」與下「凡國事之財用取具焉」文相聯屬,誤合為一事,至依託泉府以行其奸。爰據二鄭之言,贊而辨之如此。
又論禘祭云:
天祭莫大於圜丘,地祭莫大於方澤,與宗廟禘其祖之所自出,三者皆禘,見於鄭君釋周官經大司樂。後儒習知宗廟有禘,疑禘非祭天地之名,惟鄭君識古,能述其義。周語「禘郊之事,則有全烝」,魯語「天子日入監九御,使潔奉禘郊之粢盛」,楚語「禘郊不過繭栗,烝嘗不過把握」,又曰「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其牛、刲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又曰「天子親舂禘郊之盛,王后親繅其服」,其言禘郊,與宗廟烝嘗對文,明禘非宗廟之祭。王制「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與國語「禘郊繭栗、烝嘗把握」之文合,表記「天子親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與國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文合,天地之祭名禘,著於此矣。
周人歲有事於天者,冬至禘昊天,啟蟄郊上帝,及四時迎氣於四郊,兆祀五帝,凡七祀。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司服「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典瑞「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明昊天與上帝殊。掌次「大旅上帝則張氈案,設皇邸,祀五帝則張大次、小次,設重帟、重案」,明上帝與五帝殊。其冬至禘昊天,以嚳配,啟蟄郊上帝,以稷配,魯語是以言「周人禘嚳而郊稷」,四時迎氣祀五帝,則以太皡、炎帝、黃帝、少皡、顓頊配。
冬至禘昊天,國語謂之禘,戴記通謂之郊。郊特牲曰「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大報天而主日也」,又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祭義曰「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禮家舊說「言日以周郊天之月而至,陽氣新用事,順之而用辛日」,此冬至圜丘之禘通得郊名也,對「啟蟄而郊」言之,故謂之始郊。大司樂職:
凡樂,圜鍾為宮,黃鍾為角,太簇為徵,姑洗為羽,靁鼓靁鼗,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
經言冬日至於圜丘奏之,是著啟蟄而郊無此降神之樂。鄭君釋天神、地示、人鬼三大祭為禘,引祭法「周人禘嚳而郊稷」,謂此祭天圜丘以嚳配之,又言人鬼則主后稷,既於圜丘之禘、宗廟之禘區別不疑。其釋喪服小記及大傳「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又以禘為郊稷,與大司樂宗廟之中禮人鬼之文違異。
喪服小記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漢韋元成等四十四人奏議云「禮,王者始受命,諸侯始封之君,皆為大祖,以下五廟而遞毀,周之所以七廟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廟不毀,與親廟四而七」,然則周人祖文武,祖之所自出主稷也。稷為太祖廟,立文世室、武世室配之,皆世世不毀,又下禘其親廟四,所謂「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也。逸禮禘於太廟禮「毀廟之主,升,合食而立二尸」,又曰「獻昭尸如穆尸之禮」,又曰「毀廟之主,昭共一牢,穆共一牢,祝詞稱孝子孝孫」,此禘祭之見於逸經者。毀廟之主立二尸,是昭共一尸,穆共一尸,祝詞稱孝子,明各祭於其廟,故於禰廟稱孝子也。
春秋公羊傳「大事者何?大祫也。毀廟之主陳於太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於太祖」,曾子問「七廟無虛主,虛主者,惟祫祭於祖」,而逸禮有七尸之文,禮器「周旅酬六尸」,鄭注云「后稷尸發爵不受旅」,此經傳之言祫禘者。周公制禮之時,文武之主尚在親廟,故禘遷主於太廟而立昭穆二尸,逸禮祫祭惟七尸,則祫之遷主無尸。天子立廟,得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凡祭皆然,不惟禘也。禘祭禮盛事殷,故名大祭。春秋傳曰「魯有禘樂」,明堂位「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明其禮樂與時祭殊。禘祫俱及遷廟之主,諸侯則有祫無禘,故記曰「禮不王不禘」。天祭有禘名,以別於郊,宗廟之祭有禘名,以別於祫。禘郊禘祫,因其散見之文,可考如此。
論感生帝曰:
生民之詩具矣。詩曰「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言后稷感神靈之氣而生也,曰「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曰「誕降嘉種,維秬維秠,維穈維芑」,言后稷為天所助,以成稼穡之功也,曰「載燔載烈,以興嗣歲」,曰「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言后稷肇祀以祈豐年,而上帝歆享之也。
或曰帝,或曰上帝,皆指天帝而言,若如傳釋帝為高辛氏之帝,則從於帝而見於天,因以生子,此亦何足稱異?下經寘之隘巷、寘之平林寒冰,不且大遠於事情乎?周人祈穀之郊,實本於后稷之肇祀,今由生民之詩繹之,鄭君謂郊祀為祀感生帝,說非無據,但月令「孟春乃擇元日,祈穀于上帝」,春秋傳「孟獻子曰『夫郊祀后稷,以祈農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後耕』」,夫曰祈穀、曰祈農事,而絕不及於祭感生者,蓋詩表先代之神靈,禮嚴百王之祀事,故不同也。
大傳「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太祖,大夫、士有大事,省於其君,干祫及其高祖」,是為尊者尊統上、卑者尊統下之義。喪服小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則以后稷始封,文武受命稱王,與四親廟對言為七廟。二條皆謂宗廟之禘,與祭天無涉。且禘嚳郊稷,禮家或混禘於郊,未嘗混郊於禘,如鄭君說,則祈穀又蒙禘名矣,故鄭志答趙商云「悉信亦非,不信亦非」。斯言也,敢援以為治經之大法。
此其說之尤著者。其論三江,世儒多是之,獨王光祿西沚與藩不以為然。
年老得髀痛疾,臥牀蓆間,手定禮箋十卷。未幾,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