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


戴震,字慎修,一字東原,休寧人。祖寧仁、父弁皆不仕。君年十歲乃能言,就傅讀書,過目成誦。塾師授以大學章句右經一章,問其師曰「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曰「此子朱子云爾」,又問「朱子何時人」,曰「南宋」,又問「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又問「周去宋幾何時」,曰「幾二千年」,曰「然則子朱子何以知其然」,師不能答。讀書一字,必求其義,塾師略舉傳注訓解之,意不釋,師惡其煩,乃取許氏說文解字令檢閱之,學之三年,通其義,於是十三經盡通矣。

隨父客南豐,課學童於邵武。自邵武歸,年甫二十,同縣程中允恂一見奇之。時江君慎修來歙,見君,目為儒者,一日,舉曆算中數事曰「吾積疑十有餘年而未剖析者」,君為之比較,言其所以然,江君驚喜曰「今之定九也」。年二十八,補縣學生,家屢空而學日進,著考工記圖、屈原賦注、句股割圜記,流傳浙東西。天台齊侍郎召南讀其書,恨不識其人,江南惠定宇、沈冠雲二徵君皆引為忘年交。

乾隆二十七年壬午,舉於鄉。策蹇至京師,困於逆旅,人皆以狂生目之,幾不能供饘粥,獲交於錢少詹大昕,稱為天下奇才。秦文恭公纂五禮通考,求精於推步者,少詹舉君名,文恭延之,纂觀象授時一類。後高郵王文肅公安國請君至家塾課其子念孫,一時館閣通人如河間紀庶子昀、嘉定王編修鳴盛、青浦王蘭泉先生、大興朱笥河先生皆與之定交,從此海內知東原氏矣。

試禮部,不第。後朱方伯珪招之游晉,修汾州府志。三十八年,奉召充四庫全書館纂修官。三十九年乙未,特命與會試中式者同赴廷對,授翰林院庶吉士。四十二年五月,卒於官,享年五十有五。

生平無嗜好,惟喜讀書,詞義鉤棘難通之文,一再讀之,渙然冰釋。其學長於考辨,立一義,初若創獲,及參互考之,確不可易。春秋昭公二十二年「十月,王子猛卒」,而其夏秋已兩書「王猛」,說者莫得其解,解之曰:

王猛與鄭忽皆以國氏者也。王者,諸侯目王畿之辭,非天子之號。春秋凡書王,猶列國之書其國,書天王,猶列國之書爵,故王人與列國書人,同為微者。王猛與鄭忽同以國氏,忽未即位而出奔,歸,不得書爵,書世子,正其復國也,王子猛未即位稱王,故卒稱王子,若先正其號曰王,不得復稱王子矣。

周髀言「北極璿璣四游」,又言「正北極樞璿璣之中」,後人多疑其說,解之曰:

正北極者,魯論之北辰,今人所謂赤道極也。北極璿璣者,今人所謂黃道極也。正北極者,左旋之樞,北極璿璣每晝夜環之而成規,冬至夜半在正北極下,是為北游所極,日加卯之時在正北極之左,是為東游所極,日加午之時在正北極之上,是為南游所極,日加酉之時在正北極之右,是為西游所極,此璿璣之一日四游所極也。冬至夜半起正北子位,晝夜左旋一周而又過一度,漸進至四分周之一,則春分夜半為東游所極,又進至夏至夜半,為南游所極,又進至秋分夜半,為西游所極,此璿璣之一歲四游所極也。虞夏書「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蓋設璿璣以擬黃道極,世失其傳也。

今人所用三角八線之法,本出於句股,而尊信西術者輒云「句股不能御三角」,折之曰:

周髀云「圜出於方,方出於矩,矩出於九九八十一」,三角中無直角,則不應乎矩,無例可比矣。必以法御之,使成句股而止。八線比例之術,皆句股法也。

嘗謂儒者治經,宜自爾雅始,世所傳郭注已刪節不全,邢疏又多疏漏,如

  • 釋言「桄,充也」,六經無桄字,鄭注樂記、孔子閒居皆訓橫為充,橫、桄古通用,書「光被四表」,漢書引為「橫被四表」,今孔傳猶訓光為充,文譌而義不殊也。
  • 釋言「庥,廕也」,即詩「不可休思」之休。
  • 釋木「桑柳醜條」,即詩「蠶月條桑」之條。
  • 莊子云「已而為知者、已而不知其然」,當從釋詁解已為此。

其考證通悟多如此。

水經注譌舛多矣,王伯厚引經文四事,其三事皆注之溷於經者,則經注之淆,南宋時已然,君獨尋其義例,區而別之,云:

  • 經文每一水云「某水出某郡縣」,此下不更舉水名,注則兼及所納群川,故須重舉,
  • 經云「過某縣」者,統一縣而言,注則詳言所逕委曲,故有一縣而再三見者,
  • 經據當時縣治,善長作注時,縣邑流移,是以多稱「故城」,經無言故城者也,
  • 經例云「過」,注例云「逕」,

以是推之,經注之淆者可正也。閻百詩、顧景范、胡胐明雖善讀古書,猶未悟斯失,至君始釐正之,今武英殿所刊,即用其校本,海內始復見此書之真面目焉。

嘗論學云:

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辭也,所以成辭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辭,由辭以通其道,乃可得之。

又云治經之難,雖一事,必綜其全而覈之:

  • 誦堯典至「乃命羲和」,不知日月星辰之所以運行,則掩卷不能卒業。
  • 誦周南、召南,自關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強以協韻,則已齟齬失讀。
  • 誦古禮,先士冠禮,不知古者宮室衣服等制,已迷於其方,莫辨其用。
  • 不知古今地方沿革,則禹貢職方山鎮川澤、春秋列國疆域會盟攻戰之地失其處所。
  • 不知古今推步之長,則如夏書之「辰不集於房」,魯太史引以為正陽之月孟夏,東晉古文尚書繫之季秋,小雅「十月之交」,鄭康成以為周正十月,劉原父以為夏正十月,春秋傳兩記「日南至」,歷代史志載步算家上考,曲合其一而卒違其一,儒者何以識古今之真偽、辨箋解之得失、決魯曆至朔之當否?
  • 不知少廣旁要,則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
  • 不知鳥獸蟲魚草木之名號狀類,則比興之意乖。
  • 六書之學,訓詁音聲未始相離,聲與音又經緯衡從宜辨,魏有孫叔然創立翻語,厥後考經論韻悉用之,晉人以譯西域釋氏之言,釋氏之徒群習其法,因竊為己有,謂來自西域,儒者數典,不能記憶也。
  • 管呂言五聲十二律,宮位乎中,黃鍾之宮四寸五分為起律之本,學者蔽於鍾律失傳之後,不追溯未失傳之先,宜乎其說之多鑿也。

又訓學者二,曰私、曰蔽,私生於欲之失,而蔽生於知之失。異氏尚無欲,君子尚無蔽,異氏之學主靜以為至,君子強恕以去私,而問學以去蔽,主以忠信而止於明善。凡生於其心,必發於其事,私者逞己以縱欲無良而憯不畏明。無私矣,尚不能無蔽,蔽者不求諸事情,以其意見信為義理,公而不能明,廉潔而流於刻。記曰「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喜怒哀樂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後心術形焉」,凡有血氣心知,於是乎有欲,性之徵於欲,聲色臭味而愛畏分,既有欲矣,於是乎有情,性之徵於情,喜怒哀樂而慘舒分,既有欲有情矣,於是乎有巧與智,性之徵於巧智,美惡是非而好惡分。生養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舉矣。盡美惡之極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方由斯而出,盡是非之極致,存乎智者也,聖賢之德由斯而備,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於必然,天下之能舉矣。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於道義,君子之自治也,情與欲使一於道義。夫遏欲之害,甚於防川,絕情去智,充塞仁義。人之飲食也,養其血氣,而其問學也,養其心知,是以貴乎自得,血氣得其養,雖弱必強,心知得其養,雖愚必明,是以貴乎擴充。君子獨居思仁,公言言義,動止應禮,竭所能之謂忠,履所明之謂信,平所施之謂恕,馴而致之,仁且智,不私不蔽者也。君子之未應事也,敬而不肆,以虞其疏,事至而動,正而無邪,以虞其偽,必敬必正,而要於致中和,以虞其偏其謬。戒疏在乎戒懼,去偽在乎慎獨,致中和在乎達禮、精義、至仁、盡倫,天下之人同然而歸之善,可謂至善矣!夫以理為學,以道為統,以心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諸六經。此原善之書所以作也。

其所撰述,有

  • 毛鄭詩考正四卷,
  • 考工記圖二卷,
  • 孟子字義疏證三卷,
  • 方言疏證十三卷,
  • 原善三卷,
  • 原象一卷,
  • 句股割圜記三卷,
  • 策算一卷,
  • 聲韻考四卷,
  • 聲類表十卷,
  • 儀禮正誤一卷,
  • 爾雅文字考十卷,
  • 屈原賦注四卷,
  • 九章補圖一卷,
  • 古曆考二卷,
  • 曆問二卷,
  • 水地記一卷,
  • 戴氏水經注四十卷,
  • 直隸河渠書六十四卷,
  • 文集十卷,

皆曲阜孔戶部繼涵為刊行之。君沒後十餘年,高廟校刊石經,一日,命小璫持君所校水經注問南書房諸臣曰「戴震尚在否」,對曰「已死」,上歎惜久之,時人皆謂君若不死,必充纂修官。嗟乎!君以庶吉士得邀特達之知,亦可謂稽古之榮矣。

程瑤田·汪龍

同時學者,郡人鄭牧、方矩、程瑤田、汪龍。鄭、方二人事蹟不得其詳。瑤田,字易田,又字易疇,歙人。乾隆庚辰舉人,太倉州校官,著有通藝錄行於世。汪龍,字蟄泉。乾隆丙午舉人,著有毛詩申成、毛詩異義,皆未刊行。

王念孫·王引之·段玉裁

親受業者,高郵王念孫,字懷祖。乾隆乙未進士,授庶吉士,散館,改主事,官至直隸永定河道。精於訓詁,著有廣雅疏證十卷。子引之,字伯申。嘉慶己未姚文田榜以第三人及第,今官翰林院侍講學士,能世其學。

段大令玉裁,字若膺,一字懋堂,金壇人。乾隆庚辰舉人,官四川巫山縣知縣。講求古義,深於小學,著書滿家,刊行者惟詩經小學錄四卷、說文解字注三十二卷。

盧學士文弨紀相國昀邵學士晉涵任侍御大椿洪舍人榜汪孝廉元亮皆同志之友而問學焉。孔檢討廣森則姻婭而執弟子之禮者也。

懋堂大令之壻曰龔麗正,號闇齋,仁和人。以懋堂為師,能傳其學,著有國語韋昭注疏。嘉慶丙辰進士,今官禮部祠祭司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