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中


汪中,字容甫。先世居歙之古唐里,曾祖鎬京始遷揚州,遂為江都人。父一元,邑增生。君生七歲而孤,家夙貧,母鄒緝屨以繼饔飱,冬夜藉薪而臥,旦供爨給以養親。力不能就外傅讀,母氏授以小學、四子書。及長,鬻書於市,與書賈處,得借閱經史百家,於是博綜典籍,諳究儒墨,經耳無遺,觸目成誦,遂為通人焉。

年二十,李侍郎因培督學江蘇,試射雁賦第一,入學為附生。時杭太史世駿主安定書院,見君製述,深加禮異,所作詩文必屬君視草。君僑寓真州,沈按察廷芳主樂儀講席,聞君議論,歎曰「吾弗逮也」。年三十,客游於外,代州馮觀察廷丞、同郡沈太守業富、朱學使笥河先生皆招至幕中,禮為上客。同時,鄭贊善虎文、王侍郎蘭泉先生、錢少詹竹汀、盧學士紹弓並為延譽。然母老家貧,中年乏嗣,戚戚少歡,歎世人之不知,悼賦命之不偶,著弔黃祖文、狐父之盜頌以寫懷自傷,而俗子以為譏刺當世矣。

乾隆四十二年丁酉,謝侍郎墉督學江蘇,選拔貢生,每試,別置一榜,署名諸生前,謂所取士曰:「若能受學於容甫,學當益進也。」又曰:「予之先容甫,以爵也,以學,則北面事之矣。」容甫以勞心故,病怔忡,聞更鼓雞犬聲,心怦怦動,夜不成寐,是以不與朝考,絕意仕進。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朱文正以侍郎典試江南,思得君為選首,不知君不與試也。君感知遇之恩,上書侍郎,請執弟子禮。侍郎旋奉命督學浙江,君往謁時,為述揚州割據之迹、死節之人,作廣陵對三千餘言,博徵載籍,貫串史事,天地閒有數之文也,文多不載。後畢尚書沅開府湖北,君往投之,命作琴臺銘,甫脫稿,好事者爭寫傳誦。其文章為人所重如此。

君治經宗漢學,謂國朝諸儒崛起,接二千餘年沈淪之緒,通儒如顧寧人、閻百詩、梅定九、胡胐明、惠定宇、戴東原,皆繼往開來者。亭林始闓其端,河洛圖書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也,專治漢易者,惠氏也,及東原出而集大成焉,擬作六儒頌,未成。好金石碑版,嘗從射陽湖項氏墓得漢石闕孔子見老子畫像,因署其堂曰問禮。

君性情伉直,不信釋老、陰陽、神怪之說,又不喜宋儒性命之學,朱子之外,有舉其名者,必痛詆之。每謂人曰:「周禮天神、地示、人鬼,今合而為一,如文昌,天神也,東嶽,地示也,先聖先師,人鬼也,天神地示,世俗必求其人以實之,豈不大愚乎!」且言世多淫祀,尤為惑人心、害政事,見人邀福祠禱者,輒罵不休,聆者掩耳疾走,而君益自喜。

於時流不輕許可,有盛名於世者,必肆譏彈,人或規之,則曰:「吾所罵者,皆非不知古今者,惟恐莠亂苗爾,若方苞、袁枚輩,豈屑屑罵之哉!」然錢少詹事竹汀、程教授易疇、王觀察懷祖、孔檢討眾仲、劉訓導端臨、李進士孝臣諸君子,或以師事之,或以友事之,終身稱道弗衰焉。事母至孝,家無儋石儲,而參朮之進、滫瀡之奉,嘗稱貸以供。母疾篤,侍疾,晝夜不寢,滌牏之事,不任僕婢,無愁苦之容,有孺子之慕。吁!可謂孝矣!生平篤師友之誼,一飯之恩,終身不忘也。

君中年輯三代學制及文字、訓詁、制度、名物有係於學者,分別部居,為述學一書,屬稿未成,後乃以撰著之文分為述學內外篇刊行之。又採揚州故實,始春秋,至楊吳,作廣陵通典,藏於家。

君一生坎軻不遇,至晚年,有鹺使全德耳其名,延君鑒別書畫,為君謀生計,藉此稍能自給,而鹺使素不以學問名。嗟夫!當世士大夫自命宏獎風流者,皆重君之學而不能周其困乏,於以知世之好真龍者鮮矣!

乾隆五十九年,因校勘文宗閣四庫全書,往浙江借書讎對,卒於西湖之葛嶺園僧舍,盧學士抱經、鮑丈以文、梁君玉繩經紀其喪以歸,卒年五十一。子喜孫,字孟慈,嘉慶丁卯科舉人,能讀父書,長於考據,傳其學。

藩弱冠時,即與君定交,日相過從。嘗謂藩曰:「予於學無所不窺,而獨不能明九章之術,近日患怔忡,一搆思則君火動而頭目暈眩矣,子年富力強,何不為此絕學?」以梅氏書見贈。藩知志位布策,皆君之教也。君少喜為詩,不為徘徊光景之作,尤善屬文,土苴韓歐,以漢魏六朝為則,藩最重君文,酷愛其自序一首,今錄於左。文曰:

昔劉孝標自序生平,以為比迹敬通,三同四異,後世誦其言而悲之。嘗綜平原之遺軌,喻我生之靡樂,異同之故,猶可言焉。夫亮節慷慨,率性而行,博極群書,文藻秀出,斯惟天至,非由人力,雖情符曩哲,未足多矜。余玄髮未艾,野性難馴,麋鹿同遊,不嫌擯斥,商瞿生子,一經可遺,凡此四科,無勞舉例。

孝標嬰年失恃,藐是流離,托足桑門,栖尋劉寶,余幼罹窮罰,多能鄙事,賃舂牧豕,一飽無時,此一同也。孝標悍妻在室,家道轗軻,余受詐興公,勃谿累歲,里煩言於乞火,家構釁於蒸棃,蹀躞東西,終成溝水,此二同也。孝標自少至長,戚戚無懽,余久歷艱屯,生人道盡,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此三同也。孝標夙攖羸疾,慮損天年,余藥裹關心,負薪永曠,鰥魚嗟其不瞑,桐枝惟餘半生,鬼伯在門,四序非我,此四同也。

孝標生自將家,期功以上,參朝列者十有餘人,兄典方州,餘光在壁,余衰宗零替,顧景無儔,白屋藜羹,饋而不祭,此一異也。孝標倦遊梁楚,兩事英王,作賦章華之宮,置酒睢陽之苑,白璧黃金,尊為上客,雖車耳未生,而長裾屢曳,余簪筆傭書,倡優同畜,百里之長,再命之士,苞苴禮絕,問訊不通,此二異也。孝標高蹈東陽,端居遺世,鴻冥蟬蛻,物外天全,余卑棲塵俗,降志辱身,乞食餓鴟之餘,寄命東陵之上,生重義輕,望實交隕,此三異也。孝標身淪道顯,藉甚當時,高齋學士之選,安成類苑之編,國門可縣,都人爭寫,余著書五車,數窮覆瓿,長卿恨不同時,子雲見知後世,昔聞其語,今無其事,此四異也。孝標履道貞吉,不干世議,余天讒司命,赤口燒城,笑齒嗁顏,盡成辠狀,跬步才蹈,荊棘已生,此五異也。

嗟夫!敬通窮矣,孝標比之,則加酷焉,余於孝標,抑又不逮,是知九淵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薺,我辰安在,實命不同,勞者自歌,非求傾聽,目瞑意倦,聊復書之。

藩自遭家難後,十口之家,無一金之產,跡類浮屠,缽盂求食,睥睨紈袴,儒冠誤身,門衰祚薄,養姪為兒,耳熱酒酣,長歌當哭。嗟乎!劉子之遇,酷於敬通,容甫之阨,甚於孝標,以藩較之,豈知九淵之下尚有重泉,食荼之甘勝於嘗膽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