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


顧炎武,本名絳,乙酉,改名炎武,字寧人,學者稱為亭林先生。顧氏為江東望族,五代時由吳郡徙徐州,南宋時遷海門,已而復歸吳下,遂為崑山人。其先世在明正德間有工科給事中、廣東按察使司僉事溱。溱之弟濟,刑科給事中。濟生兵部侍郎廣志。侍郎生左贊善紹芳及國子生紹芾。紹芳生官廕生同應,同應之仲子即炎武也。紹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節,以炎武為之後。

炎武生而雙瞳子,中白邊黑,見者異之。讀書一目十行,性耿介,絕不與世人交,獨與里中歸莊善,同游復社,相傳有「歸奇顧怪」之目。母王養炎武於襁褓中,撫育守節,事姑孝,曾斷指療姑疾。

崇禎九年,直指王一鶚請旌於朝,報可。乙酉之夏,母王年六十,避兵常熟,謂炎武曰:「我雖婦人,然受國恩矣,設有大故,必死。」是時,炎武方應崑山令楊永言之辟,與嘉定諸生吳其沆、歸莊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文忠公於吳江東,授炎武兵部司務。事不克,永言遁去,其沆死之,炎武與莊脫走,母王氏不食,卒,遺言後人勿事二姓。

次年,閩中使至,以職方郎召,炎武念母氏未葬,辭不赴。次年,幾豫吳勝兆之禍。葬事畢,將之海上,道梗不前。庚寅,有怨家欲陷之,偽作商賈,由嘉禾竄京口,遂之金陵,謁孝陵,變姓名為蔣山傭。甲午,僑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帶,以觀山川之勝。

有三世僕陸恩見炎武久不歸,投身里豪家,炎武四謁孝陵回,持之甚急,恩欲告炎武通海,乃亟禽之,數其罪,沈之水。恩之壻某復投里豪,謀報怨,以千金賄太守,告炎武通海,不繫之訟曹而擊之奴家,甚危急。有為求救於錢謙益,謙益欲炎武自稱門下而後許之,其人知不可,而恐失事機,乃私書一刺與之。炎武聞之,急索刺還,不得,列揭文於通衢以自白,謙益聞之曰:「寧人何其卞也!」時有路舍人澤溥者,故相文貞公振飛之子,寓洞庭東山,識兵備使者,為之愬冤,其事遂解。乃五謁孝陵,遂北行墾田於章邱長白山下。

戊戌,遍游北都,謁長陵以下,圖而記之。次年,再謁十三陵,而念江南山水有未游者,復歸,六謁孝陵,東游至會稽。次年,復北謁思陵攢宮,由太原、大同以入關,又北走至榆林。

康熙甲辰,與李因篤同謁攢宮,為文以祭,往代州墾田。每言馬伏波、田疇皆從塞上立業,欲居代北,曰:「使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矣。」然又苦其地寒,但經其始,使門人掌之。丁未,之淮上。次年,取道山東,入京師。萊黃培之奴姜元衡告其主詩詞悖逆,案多株連,又以吳人陳濟生所輯忠節錄指為炎武作,炎武聞之,馳赴山左,自請繫勘,李因篤為告急於有力者,親往歷下解之。獄釋,復入京師,五謁思陵。從此策馬往來河北諸邊塞者十餘年。

丁巳,六謁思陵,後始卜居華陰。嘗謂人曰:「遍觀四方,惟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勢。」乃定居焉。王徵君山史築齋延之,炎武置田五十畝於華下,供晨夕。又餌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蓋以蒺藜苗佐餐,以子待茗,故有此語。

朝廷開明史館,大學士孝感熊公賜履主館事,以書招炎武,答曰:「願以一死謝公。」戊午,詞科詔下,諸公爭欲致之,炎武作書與門人之在京師者曰:「刀繩具在,無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諸公又欲薦之,乃貽書葉學士訒庵,請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矣。」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若曰『盍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吾節』,則吾未之聞矣。」

崑山相國元文弟兄,炎武之甥也,尚書乾學未遇時,炎武振其困乏,至是,一門鼎貴,以書迎之南歸,為買田置宅,拒而不往。或叩之,答曰:「昔歲孤生飄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竈,且猶吾大夫,未見君子,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庚申,其妻沒於家,寄詩挽之而已。次年,卒於華陰,年六十有九。無子,自立從子衍生為後。門人奉喪歸葬,高弟子吳江潘耒收其遺書,序而傳之。

撰述之書,有

  • 左傳杜解補正三卷、
  • 音論三卷、
  • 詩本音十卷、
  • 易音三卷、
  • 唐韻正二十卷、
  • 古音表二卷、
  • 吳韻補正一卷、
  • 營平二州地名記一卷、
  • 求古錄一卷、
  • 金石文字記六卷、
  • 石經考一卷、
  • 日知錄三十卷,

天下郡國利病書及肇域志二書未成。炎武留心經世之術,游歷所至,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至西北阨塞、東南海陬,必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與平日所聞不合,即發書檢勘。其所著天下郡國利病書,聚天下圖經、歷朝史籍以及小說、筆記、明十三朝實錄、公移、邸報之類有關於朝政民生者,酌古通今,旁推互證,不為空談,期於致用。肇域志則專論山川要阨、邊防戰守之事。蓋炎武周流西北垂三十年,邊塞亭障皆經目擊,故能言之了了也。

晚年,篤志六經,精研深究。居華陰,有請講學者,謝曰:「近日二曲以講學得名,遂招逼迫,幾致凶死,雖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為累則已甚矣,況東林覆轍有進於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關於經術政事者,不足為也,韓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諫佛骨表、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敘,而一切諛墓之文不作,豈不誠山斗乎!」在關中論學,曰:「諸君,關學之餘也,橫渠、藍田之教,以禮為先,孔子嘗言『博我以文,約之以禮』,而劉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然則君子為學,舍禮何由?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方將賦茅鴟之不暇,何問其餘哉!」

炎武生性兀傲,不諧於世,身本南人,好居北土。嘗謂人曰:「性不能舟行食稻,而喜餐麥跨鞍。」又謂北方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之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時人謂其評論切中南北學者之病。嘗至京師,東海兩學士延之夜飲,怒曰:「古人飲酒,卜晝不卜夜,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皆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狷介嫉俗如此。於同時諸君子,雖以苦節推百泉、二曲,以經世之學推棃洲,至於論經評史,亦不苟同也。


節甫曰:記成之後,客有問於予曰:「有明一代,囿於性理,汨於制義,無一人知讀古經注疏者,自棃洲起而振其頹波,亭林繼之,於是承學之士知習古經義矣,所以閻百詩、胡胐明諸君子皆推挹南雷、崑山,今子不為之傳,豈非數典而忘其祖歟!」

予曰:「棃洲乃蕺山之學,矯良知之弊,以實踐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故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多騎牆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

客曰:「二君以瓌異之質,負經世之才,思見用於當世,垂勳名於來葉,讀書論道,重在大端,疏於末節,豈若抱殘守缺之俗儒、尋章摘句之世士也哉!然黃氏闢圖書之謬,知尚書古文之偽,顧氏審古韻之微,補左傳杜注之遺,能為舉世不為之時,謂非豪傑之士耶?國朝諸儒究六經奧旨,與兩漢同風,二君實啟之,菜瓜祭飲食之人,芹藻釋瞽宗之奠,乃木本水源之意也,況若璩四書釋地曲護紫陽,胐明洪範正論直譏劉向,於此則從寬假之條,於彼則嚴逾閑之辨,非有心軒輊者乎?」

予曰:「甲申、乙酉之變,二君策名於波浪礪灘之上,竄身於榛莽窮谷之中,不順天命,強挽人心,發蛙黽之怒,奮螳螂之臂,以烏合之眾,當王者之師,未有不敗者矣。逮夫故土焦原、橫流毒浪之後,尚自負東林之黨人,猶效西臺之慟哭,雖前朝之遺老,實周室之頑民,當名編薰胥之條,豈能入儒林之傳哉!」

客曰:「固哉子之說也!我祖宗參化育之功,體生成之德,不但不加以誅戮,抑且招之使來,所以突圍猛獸得以遁跡山林,漏網長鯨亦復呴濡江海,此伊古以來未有之寬仁厚澤也。我高宗純皇帝御批通鑒輯覽,乙酉一年不黜留都位號,唐桂二主併為竊據續編,即欽定明史,亦倣宋史甲戌、乙亥之例,大書而特書矣,是以祁彪佳、熊開元皆有列傳。核二君事蹟,祁熊之流也,今子不尊聖人至公之心,而為拘牽之論,何所見之不廣耶?」

予曰:「噫!吾過矣。」退而輯二君事實,為書一卷,附於冊後。


汪跋

古者國家有巡守、封禪、朝聘、燕饗、明堂、宗廟、辟雍之儀,天子廣集眾儒,講議典禮,損益古今之宜,推所學以合於世用,根底六經,憲章四代,先王制作之精義,可考而知焉。自後儒以讀書為翫物喪志,義理、典章區而為二,度數、文為棄若弁髦,箋傳、注疏束之高閣,又其甚者,肆其創獲之見,著為一家之言,綴王肅之卮詞,棄鄭君之奧論,末學膚受,後世滋惑,經學浸微,蓋七百年矣。

國朝漢學昌明,超軼前古,閻百詩駮偽孔,梅定九定曆算,胡朏明辨易圖,惠定宇述漢易,戴東原集諸儒之大成,裒然著述,顯於當代,顓門之學,於斯為盛。至若經史詞章金石之學,貫穿勃穴,靡不通擅,則顧寧人導之於前,錢曉徵及先君子繼之於後,可謂千古一時也。若夫矯誣之學,震驚耳目,舉世沿習,罔識其非,如汪鈍翁私造典故,其他古文詞支離牴牾,體例破壞,方靈皐以時文為古文,三禮之學,等之自鄶以下,毛西河肆意譏彈,譬如秦楚之無道,王白田根據漢宋,比諸春秋之調人,惡莠亂苗,似是而非,自非大儒,孰有能辨之者!

吾鄉江先生,博覽群籍,通知作者之意,聞見日廣,義據斯嚴,彙論經生授受之恉,輯為漢學師承記一書。異時採之柱下,傳之其人,先生名山之業,固當坿此不朽。或如司馬子長史記、班孟堅漢書之例,撰次敘傳一篇,列於卷後,亦足屏後儒擬議規測之見,尤可與顧寧人、錢曉徵及先君子後先輝暎者也。喜孫奉手受教,服膺有年,被命跋尾,不獲固辭,謹以所聞質諸坐右,未識先生以為知言不也。

嘉慶十有七年五月七日,後學汪喜孫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