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¹常晏如。時來茍冥會²，踠轡憩通衢³。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餘。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

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

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塗。凱風負我心，戢枻⁴守窮湖。高莽眇無界，夏木獨森疏。誰言客舟遠，近瞻百里餘。延目識南嶺⁵，空歎將焉如。

自古歎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⁶詎有幾，縱心復何疑。

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閑居三十載⁷，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捨此去，遙遙至南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⁸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⁹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即理愧通識¹⁰，所保¹¹詎乃淺。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患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¹²。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寢迹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閉。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平津¹³苟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飇矯雲翮。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¹⁴。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壑舟，諒哉宜霜柏。

還舊居

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步步尋往迹，有處特依依。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¹⁵。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中宵竚遙念，一盼周九天。總髮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仰想東戶¹⁶時，餘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己酉歲九月九日

靡靡秋已夕，淒淒風露交。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餘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萬化相尋繹¹⁷，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穫早稻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¹⁸，日入負禾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簷下，斗酒散㦗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歎。

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穫

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飢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揚檝越平湖，汎隨清壑迴。皭皭¹⁹荒山裏，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²⁰。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栖。

飲酒二十首 并序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其一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²¹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其二

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²²，飢寒況當年²³。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其三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²⁴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其四

栖栖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晨，遠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六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綺。

其七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其八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其九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栖。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其十

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塗。此行誰使然，似為飢所驅。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餘。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其十一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裸葬²⁵何必惡，人當解其表。

其十二

長公²⁶曾一仕，壯節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仲理²⁷歸大澤，高風始在茲。一往便當已，何為復狐疑。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擺落悠悠談²⁸，請從余所之。

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²⁹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炳。

其十四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³⁰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其十五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³¹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其十七

幽蘭生前庭³²，含薰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³³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其十八

子雲性嗜酒，家貧無由得。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³⁴。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³⁵。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其十九

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³⁶，終死歸田里。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³⁷。雖無揮金³⁸事，濁酒聊可恃。

其二十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³⁹，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⁴⁰。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止酒

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裏。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

述酒 儀狄造，杜康潤色之

重離照南陸⁴¹，鳴鳥聲相聞。秋草雖未黃，融風久已分。素礫皛修渚⁴²，南嶽無餘雲⁴³。豫章⁴⁴抗高門，重華固靈墳⁴⁵。流淚抱中歎，傾耳聽司晨。神州獻嘉粟，西靈⁴⁶為我馴。諸梁董師旅，芊勝喪其身⁴⁷。山陽⁴⁸歸下國，成名猶不勤。卜生善斯牧⁴⁹，安樂不為君⁵⁰。平王⁵¹去舊京，峽中納遺薰⁵²。雙陽⁵³甫云育，三趾⁵⁴顯奇文。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⁵⁵。朱公練九齒⁵⁶，閑居離世紛。峨峨西嶺⁵⁷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

責子

舒儼、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通皆小名也。

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有會而作 并序

舊穀既沒，新穀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⁵⁸長飢。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⁵⁹，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斯濫⁶⁰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蜡日

風雪送餘運⁶¹，無妨時已和。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我唱爾言得，酒中適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⁶²有奇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