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經

序曰：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屈與楚同姓，仕於懷王，為三閭大夫。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妬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流屈原。原乃作離騷經，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投而死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苗，胤也。裔，末也。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也。帝繫曰「顓頊娶于滕隍氏女而生老僮，是楚先，其後熊繹事周成王，封為楚子，居於丹陽，其孫武王求尊爵於周，周不與，遂僭號稱王，始都於郢」。是時生子瑕，受屈為客卿，因胤末之子孫，恩深而義厚也。朕，我也。皇，美也。父死稱考，詩曰「既右烈考」。伯庸，字也。屈原言我父伯庸，體有美德，以忠輔楚，世有令名，以及於己。
太歲在寅曰攝提。孟，始也。貞，正也。于，於也。正月為陬。惟，辭也。庚寅日降下也。寅為陽正，庚為陰正。言己以太歲在寅、正月始春、庚寅之日，下母之體。

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皇，皇考也。覽，覩也。揆，度也。肇，始也。錫，賜也。嘉，善也。言己美父伯庸，觀我始生年時，度其日月皆合天地正中，故始錫我以美善之名。
正，平也。則，法也。靈，神也。均，調也。言平正可法則者，莫過於天，養物均調者，莫神於地，高平曰原，故伯庸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曰原以法地。夫人非名不榮，非字不彰，故子生，父思善應而名字之，以表其德，觀其志也。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紐秋蘭以為佩。

紛，盛貌。脩，遠也。言己之生內含天地之美氣，又重有絕遠之能，與衆異也。
扈，披也，楚人名披為扈。江離、芷皆香草也。辟，幽也，芷幽而香。紐，索也。蘭，香草也，秋而芳。佩，飾也，所以象德。言己脩身清絜，乃取江離、辟芷以為衣被，紐索秋蘭以為佩飾，博采衆善以自約束。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音毗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汩，去貌，疾若水流也。言我念年命汩然流去，誠欲輔君，心汲汲常若不及，又恐年忽過，不與我相待而身老。
搴，取也。阰，山名。攬，采也。水中可居者曰洲。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莽。言己旦起升山采木蘭，上事太陽，承天度也，夕入洲澤采取宿莽，下奉太陰，順地數也。動以神祇，自勑誨也。木蘭去皮不死，宿莽遇冬不枯，屈原以喻讒人雖欲困己，己受天性，終不可變易。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淹，久也。代，更也。序，次也。言日月晝夜常行，忽然不久，春往秋來，以次相代。言天時易過，人年易老。
零、落皆墮也，草曰零，木曰落。遲，晚也。美人，謂懷王也。言天時運轉，春生秋殺，草木零落，歲復盡矣，而君不建立道德，舉賢用士，則年老暮晚，而功不成。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也？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年德盛曰壯。棄，去也。穢，行之惡也，以喻讒佞。百草為稼穡之穢，讒佞亦為忠直之害也。改，更也。言願君務及年德盛壯之時，脩明政教，棄遠讒佞，無令害賢，改此惑誤之度，脩先王之法也。
騏驥，駿馬也，以喻賢智。言乘駿馬，一日可致千里，以言任賢智，即可至於治也。言己如得任用，將驅先行，願來隨我，遂為君導入聖王之道。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紐夫蕙茝？

昔，往也。后，君也，謂湯、禹、文王也。至美曰純，齊同曰粹。衆芳，喻羣賢也。言往古夏禹、殷湯、周王，所以能純美其德而有聲明之稱者，皆舉用衆賢，使在顯職，故道化興而萬國寧也。
申，重也。椒，香木，其芳小，重之乃香。菌，薰也，葉曰蕙，根曰薰也。紐，索也。蕙、茝皆香草也，以喻賢者。言禹、湯、文王雖有聖德，猶雜用衆賢，以致於化，非獨索蕙茝，任一人也。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昌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耿，光也。介，大也。遵，循也。路，正也。言堯、舜所以能有光明大德之稱者，以循用天地之道，舉賢任能，使得萬事之正也。
昌披，衣不帶貌。捷，疾也。徑，邪道。窘，急也。言桀、紂愚惑，違背天道，施行惶遽，衣不及帶，欲涉邪徑，急疾為治，故身觸陷阱，至於滅亡。

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黨，朋也，論語曰「羣而不黨」。偷，苟也。幽昧，不明也。險隘，諭傾危也。言己念彼讒人相與朋黨，嫉妬忠直，苟且偷樂，不知君道不明，國將傾危，以及其身。
憚，難也。殃，咎也。皇，君也。輿，君之所乘也，以諭國也。績，功也。言我欲諫爭者，非難身之被殃咎也，但恐君國傾危，以敗先王之功。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忠情兮，反信讒而齊怒。

踵，繼也。武，迹也，詩曰「履帝武敏歆」。言己急欲奔走先後，以輔翼君者，冀及先王之德，繼續其迹而廣其基也。奔走先後，四輔之職也，詩曰「予聿有奔走，予聿有先後」，是之謂也。
荃，香草也，以諭君也。人君被服芬香，故以香為諭，惡數指斥尊者，故變言荃也。齊，疾也。言懷王不徐察我忠信之情，反信讒言而疾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

謇謇，忠言貌也，易曰「王臣謇謇，匪躬之故」。舍，止也。言己忠言謇謇，諫君之過，必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
指，語也。九天，謂中央八方也。正，平也。靈，神也。脩，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故以諭君。言己將陳忠策內慮之心，上指九天，告語神明，使平正之。唯用懷王之故，欲自盡也。

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

遁，隱也。言懷王始信任己，與我平議國政，後用讒言，中道悔恨，隱遁其情，而有他志。
近曰離，遠曰別。化，變也。言我竭忠見過，非難與君離別也，傷念君信用讒言，志數變易，無常操也。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滋，蒔也。十二畝為畹。樹，種也。二百四十步為畝。言己雖見放流，猶種蒔衆香，脩行仁義，勤身自勉，朝暮不倦。
留夷，香草也。揭車，亦香草，一名䒗輿。五十畝為畦。杜衡、芳芷皆香草名也。言己積累衆善，以自絜飾，復植留夷、杜衡，雜以芳芷，芬香益暢，德行彌盛也。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

冀，幸也。峻，長也。刈，穫也。言己種植衆芳，幸其枝葉盛長，實核成熟，願待天時，吾將穫取收藏而成其功也。以言君亦宜畜養衆賢，以時進用，而待仰其治也。
萎，病也。絕，落也。言己所種芳草，當刈未刈，蚤有霜雪，枝葉雖蚤萎病絕落，何能傷我乎？哀惜衆芳摧折，枝葉蕪穢而不成也。以言己脩行忠信，冀君任用而遂斥棄，則使衆賢志士失其行也。

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妬。

競，並也。愛財曰貪，愛食曰婪。憑，滿也，楚人名滿為憑。言在位之人，無有清絜之志，皆並進取貪婪於財利，中心雖滿，猶復求索，不知猒飽。
羌，楚人語詞也。以心揆心為恕。量，度也。害賢為嫉，害色為妬。言在位之臣，心皆貪婪，內以其志恕度他人，謂與己不同，則各生嫉妬之心，推棄清絜，使不得用也。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言衆人所以馳騖惶遽者，追逐權貴求財利也，故非我心之所急務。衆急於利，我獨急於義者也。
冉冉，行貌。立，成也。言人年命冉冉而行，我之衰老將以速至，恐脩身建德而功不成、名不立也。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飡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苦瓜以練要兮，長顑呼感頷亦何傷？

墜，墮也。言己旦飲香木之墮露，吸正陽之津液，暮食芳菊之落英，吞正陰之精蘂，動以香淨自潤澤。
苟，誠也。練，簡也。顑頷，不飽貌也。言己飲食好美，中心簡練而合道要，雖長顑頷，飢而不飽，亦無所傷病也。

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蘂，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

擥，持也。貫，累也。薜荔，香草也，緣木而生。落，墮也。蘂，實貌。言己施行，常擥木引堅，據持根本，又貫累香草之實，執持忠信，不為華飾之行也。
矯，直也。胡繩，香草也。纚纚，索好貌。言己行雖據根本，猶復矯直菌桂芬芳之性，紉索胡繩，令之澤好，以善自約束，終無懈已。

謇吾法夫前脩兮，非時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言我忠信謇謇者，乃上法前代遠賢，固非今時俗之人所可服行也。
周，合也。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遺，餘也。則，法也。言己所行忠信，雖不合於今之人，欲願依古之賢者彭咸餘法，以自率厲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
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言己自傷施行不合於俗，將效彭咸沈身於淵，乃太息長悲，哀念萬民，受命而生，遭遇多艱，以隕其身也。
鞿羈，以馬自喻也，韁在口曰鞿，革絡頭曰羈，言為人所係纍也。誶，諫也，詩云「誶予不顧」。替，廢也。言己雖有絕遠之智，姱好之姿，然以為讒人所鞿羈而係纍矣，故朝諫謇謇於君，夕暮而身廢弃也。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纕，佩帶也。又，復也。言君所以廢弃己者，以余帶佩衆香，行以忠正之故也，然猶復重引芳茝以自結束，執志彌篤也。
悔，恨也。言己履行忠信，執守清白，亦我心中之所美善也，雖以見過支解，九死終不悔恨也。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衆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靈脩，謂懷王也。浩猶浩浩，蕩猶蕩蕩，無思慮貌也。言己所以怨恨於懷王者，以其用心浩蕩，驕敖放恣，無有思慮，終不見省察萬民善惡之心，故朱紫相亂，國將傾危也。
衆女，謂臣衆也。娥眉，好貌。謠，謂毀也。諑音啄，猶譖也。淫，邪也。言衆女嫉妬娥眉美好之人，譖而毀之，謂之善淫，不可信也，猶衆臣妬嫉中正，言己淫邪不可任也。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偭，背也。圓曰規，方曰矩。錯，置也。言今時之工，才知彊巧，背去規矩，更造方圓，必不堅固，敗材木也。以言佞臣巧於言語，背違先聖之法，以意妄造，必亂政化危君國也。
追，隨也。繩墨，所以正曲者。周，合也。度，法也。言百工不隨繩墨之直道，隨從曲木，屋必傾危而不可居也。以言人臣不脩仁義之道，背弃忠直，隨從枉佞，苟合於世，以求容媚，以為常法，身必傾危而被刑戮。

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忳，徒昆切，憂貌也。侘傺，失志貌也。侘，丑加切，猶堂堂立貌也。傺，丑世切，住也。楚人名住曰傺。言我所忳忳而憂，中心鬱邑，悵然住立而失志者，以不能隨從時俗，屈求容媚，故獨為時人所窮困也。
溘，猶奄也。言我寧奄然而死，形體流亡，不忍以忠正之性，為邪淫之態也。

鷙鳥之不羣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鷙，執也，謂能執服衆鳥，鷹鸇之類也，以諭忠正。言鷙鳥執志剛厲，特處不羣，以言忠正之士，亦執分守節，不隨俗人，自前代固然，非獨於今。
言何所有圓鑿受方枘而能合者，誰有異道而相安邪？言忠佞不相為謀也。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抑，案也。尤，過也。攘，除也。詬，恥也。言己所以能屈案心志，含忍罪過而不去者，欲以除去恥辱，誅讒佞之人，如孔子誅少正卯也。
言士有伏清白之志，以死忠直之節者，固乃前代聖王所厚哀也，故武王伐紂，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也。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迴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悔，恨也。相，視也。察，審也。延，長也。佇，立貌也，詩云「佇立以泣」。言己自恨視事君之道不明察，當若比干仗節死義，故長立而望，將欲還反終己之志也。
迴，旋也。迷，誤也。言乃旋我之車以反故道，及迷己誤欲去之路，尚未甚遠也。同姓無相去之義，故欲還也。

步余馬於蘭臯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脩吾初服。

步，徐行也。澤曲曰臯。土高曰丘，四墮曰椒丘。言己欲還，則徐徐行，步我之馬於芳澤之中，以觀聽懷王，遂馳高丘而止息，以須君命。
退，去也。言己誠欲遂進竭其忠誠，君不肯納，恐重遇禍，將復去脩吾初始清絜之服。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製，裁也。芰，䔖也。荷，扶蕖也。芙蓉，蓮華也。上曰衣，下曰裳。言己進不見納，猶復製裁芰荷，集合芙蓉，以為衣裳，被服愈絜，脩善益明。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岌岌，高貌。陸離，參差衆貌也。言己懷德不用，復高我之冠，長我之佩，尊其威儀，整其服飾，以異於衆也。
芳，德之臭也。澤，質之潤也，玉堅而有澤。糅，雜也。唯，獨也。昭，明也。虧，歇也。言我外有芬芳之德，外有玉澤之質，二美雜會，兼在於己，而不得施用，故獨保明身，無有虧失而已，所謂道行則兼善天下，不用則獨善其身。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荒，遠也。言己欲進忠信以輔事君，而不見省，故忽然反顧而去，將遊目往觀四遠之外，以求賢君也。
繽紛，盛貌。菲菲，猶勃勃也。芳，香貌也。章，明也。言己雖欲之四荒，猶整飾儀容，佩玉繽紛而衆盛，忠信勃勃而愈明，不以遠故改其行。

人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言萬人稟天命而生，各有所樂，或樂諂佞，或樂貪淫，我獨好脩正直以為常行。
懲，艾也。言己好脩忠信以為常行，雖獲罪支解，志猶不艾也。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女嬃，屈原姊也。嬋媛，猶牽引也。申，重也。言女嬃見己施行不與衆合，以見放流，故來牽引數怒，重詈我也。
曰，女嬃詞也。鮌，堯臣也，帝繫曰「顓頊後五葉而生鮌」。婞，音脛，很也。蚤死曰夭。言堯使鮌治洪水，婞很自用，不順堯命，乃殛之於羽山，死於中野。女嬃比屈原於鮌，不承君意，亦將遇害。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女嬃數諫屈原，言汝何為獨博采往古，好脩謇謇姱異之節，不與衆同，而見憎惡於世。
薋，蒺䔧也，菉，王芻也，葹，枲耳也，詩曰「楚楚者薋」，又曰「終朝采菉」，三者皆惡草也，以喻讒佞盈滿也。判，別貌也。女嬃言衆人皆佩薋菉枲耳，為讒佞之行，滿於朝廷，而獲富貴，汝獨服蘭蕙，守忠直，判然離別，不與衆同，故斥弃也。

衆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屈原外困羣佞，內被姊詈，知時莫識，言己心志所執，不可戶說人告，誰當察我中情之善否？
煢，孤也，詩曰「哀此煢獨」。予，我也。言時俗之人，皆行佞偽、相朋黨，並相薦舉，忠直之士，孤煢特獨，何肯聽用我言而納之也。

依前聖之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

節，度也。歷，數也。言己所言皆依前代聖王之法，節其中和，喟然舒憤懣之心，歷前代成敗之道，而作此詞者也。
沅、湘，水名也。重華，舜名也，帝繫曰「瞽叟生重華，是為帝舜，葬於九疑山，在於沅、湘之南」。言己依聖王法，而行不容於俗，故欲度沅、湘之水南行，就舜陳詞。自說稽疑聖帝，冀聞祕要，以自開悟。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啟，禹子也。九辯、九歌，禹樂也。言禹平治水土以有天下，啟能承志，續敘其業，育養品類，故九州之物，皆可辯數，九功之德，皆有次敘而可歌也，左傳曰「六府三事，謂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水火金木土穀，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夏康，啟子太康也。娛，樂也。縱，放也。
圖，謀也。言夏太康不遵禹、啟之樂，而更作淫聲，放縱情欲以自娛樂，不顧患難，不謀後葉，卒以失國，兄弟五人，家居閭巷，失尊位也，書序曰「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于洛汭，作五子之歌」，此逸篇也。

羿淫遊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羿，諸侯也。田，獵也。封狐，大狐也。言羿為諸侯，荒淫遊戲，以佚田獵，又射殺大狐。
鮮，少也。浞，寒浞，羿相也。厥，其也。婦謂之家。言羿因夏衰亂，代之為政，娛樂田獵，不恤人事，信任寒浞，使為國相，浞行媚於內，施賂於外，樹之詐慝，而專其權勢，羿田將歸，使家臣衆逄蒙射而殺之，貪取其家以為妻也，羿以亂得政，身即滅亡，故言鮮終也。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澆，寒浞子也。強圉，多力也。縱，放也。言浞取羿妻而生澆，強梁多力，縱放其情，不忍其欲，以殺夏后相也。
康，安也。首，頭也。自上下曰顛。隕，墮也。言澆既殺夏后相，安居無憂，日作淫樂，忘其過惡，卒為相子少康所誅，其首顛隕而墮也，論語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自此以上，羿、澆、寒浞事，皆見於左傳。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葅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殃，咎也。言夏桀上背於天道，下逆於人理，乃遂以逢殃咎，為殷湯所誅滅。
辛，殷之亡王紂名也。藏菜曰葅，肉醬曰醢。言紂為無道，殺比干，醢梅伯，武王把黃鉞，行天罰，殷宗遂絕，不得久長也。

湯禹嚴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而授能兮，脩繩墨而不陂。

嚴，畏也。祗，敬也。周，周家也。差，過也。言殷湯、夏禹、周之文王，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賢，論議道德，無有過差，故能獲神人之助，子孫蒙福也。
陂，傾也。言三王選士不遺幽陋，舉賢用能，不顧左右，循用先聖法度，無有傾失，故能綏萬國、安天下也，易曰「無平不陂」。

皇天無私阿兮，覽人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竊愛為私，所祐為阿。錯，置也。輔，佐也。言皇天明神，無所私阿，觀萬民之中有道德之者，因置以為君，使賢輔佐，成其志也，故桀為無道，傳與湯，紂為淫虐，傳與文王。
哲，智也。茂，盛也。苟，誠也。下土，謂天下也。言天下之所立者，獨有聖明之知，盛德之行，故得用事天下，而為萬人之主。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人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顧，視也。相，視也。計，謀也。極，窮也。言前觀禹、湯之所以興，顧視桀、紂之所以亡，足以觀察萬民忠佞之謀，窮其真偽。
服，服事也。言人臣誰有行仁義而不可任用，誰有不行信義而可服事者乎？言人非義則德不立，非善則行不成。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脩以葅醢。

阽，猶危也。言己正言危行，身將危亡，上觀初代伏節之士，我志所樂，終不悔恨。
量，度也。正，方也。言工不度其鑿，而方正其枘，則物不固而木破矣，臣不量君賢愚，竭其忠信，則被罪過而身殆也。自前代脩名之人以獲葅醢，龍逢、梅伯是也。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曾，累也。歔欷，懼貌也。言我累息而懼，鬱邑而憂者，自哀生不當舉賢之時，而值葅醢之日。
茹，柔耎也。霑，濡也。衣眥謂之襟。浪浪，流貌也。言自傷放在山澤，心悲泣下，霑濡我衣，浪浪而流，猶引取柔耎香草以自掩拭，不以悲故失仁義也。

跪敷衽以陳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

敷，布也。耿，明也。言己覩禹、湯、文王脩德以興天下，見羿、澆、桀、紂行惡以亡，中知龍逢、比干執履忠直，身以葅醢，乃長跪布衽，俛首自省念，仰訴於天，中心曉明，得此中正之道，情合真人，神與化游，故得乘雲駕龍，周歷天下，以慰己情，緩憂思也。
有角曰龍，無角曰虯。鷖，鳳皇別名也，山海經曰「鷖身有五采」。溘，猶奄也。埃，塵也。言我設往行游，將乘玉虯、駕鳳車，淹塵埃而上征，去離時俗，遠羣小也。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軔，支輪木也。蒼梧，舜所居。縣圃，神山，淮南子曰「縣圃在崑崙閶闔之中，乃維上天」。言己朝發帝舜之居，夕至縣圃之山，受道聖王，而登神明之山。
靈以喻君，瑣，門鏤也，文如連瑣，楚王之省閤也。言己誠欲少留於君之省閤，以須政教，日又忽去，時將欲暮，年歲且盡，言己衰老也。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羲和，日御也。弭，按也。崦嵫，日所入之山也。迫，附也。言我恐日暮年老，道德不施，欲令日御按節徐行，望日所入之山，且勿附近，冀及盛時遇賢君也。
脩，長也。言天地廣大，其路曼曼，遠而且長，不可卒徧，吾方上下左右以求索賢人，與己合志者也。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須臾以相羊。

咸池，日所浴也。總，結也。扶桑，日所拂木也，淮南子言「日出湯谷，浴於咸池，拂于扶桑，爰始將行，是謂朏明」。我乃往至東極之野，飲馬於咸池，與日俱浴，以絜己身，結我車轡於扶桑，以留日行，幸得不老延年壽。
若木，在崑崙西極，其華照下地。拂，擊也。聊，且也。須臾、相羊皆游也。言己總結日轡，恐不能制，年時卒過，故復轉之西極，折取若木，以拂擊日，使之還去，且相羊而游，以俟君命也。或謂拂、蔽也，以若木蔽日，使不得過。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望舒，月御也，月體光明，以喻臣清白。飛廉，風伯也，風為號令，以諭君命。言己使清白之臣，如望舒先驅求賢，使風伯奉君命於後，以告百姓。
鸞，俊鳥也，皇，雌鳳，以喻明知之士也。雷為諸侯以興君。言己使仁知之士如鸞皇，先戒百官將往適道，而君怠墯，告我嚴裝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又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言我使鳳皇明知之士，飛行天下，以求同志，續以日夜，冀逢遇之。
回風曰飄，飄風，無常之風，以興邪惡。雲霓，惡氣，以喻佞人。御，迎也。言己使鳳皇往求同志之士，欲與俱共事君，反見邪惡之人相與屯聚，謀欲離己，又遇佞人相帥來迎，欲使我變節以隨之。

紛總總其離合兮，班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總總，猶僔僔，聚貌也。班，亂貌也。陸離，分散也。言己游觀天下，但見俗人競為讒佞，僔僔相聚，乍離乍合，上下之義，班然散亂而不可知之也。
帝，謂天帝也。閽，主門者。閶闔，天門也。言己求賢不得，嫉惡讒佞，將上愬天帝，使閽人開關，又倚天門望而距我，使我不得入也。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妬。

曖曖，昏貌。罷，極也。言時世昏昧，無有明君，周行罷極，不遇賢士，故結芳草而長立，有還意也。
溷，亂也。濁，貪也。言時世君亂臣貪，不別善惡，好蔽美德，而嫉妬忠信。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濟，度也。淮南子曰「白水出崑崙之源，飲之不死」。閬風，山名，在崑崙上。緤，繫也。言我見中國溷濁，則欲度白水，登神山，屯車繫馬而留止。白水絜淨，閬風清明，言己脩絜白之行，不懈怠也。
楚有高丘之山。女以喻臣。言己雖去意不能已，猶復顧念楚國無有賢臣，心為之悲而流涕。

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貽。

溘，奄也。春宮，東方青帝舍。繼，續也。言我遊奄然至于青帝宮，觀萬物始生，皆出於仁，復折瓊枝以續佩，守行仁義，志彌固也。
榮華，喻顏色也。落，墮也。相，視也。貽，遺也。言己既脩行仁義，思得同志，願及年德盛時，顏貌未老，視天下賢人，將持玉帛聘而遺之，與俱事君也。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

豐隆，雲師。宓妃，神女也，以喻隱士。言我令雲師豐隆乘雲周行，求隱士清絜若宓妃者，欲與并力也。
纕，佩帶也。蹇脩，伏羲氏之臣也。理，分理，述禮意也。言既見宓妃，則解我佩帶之玉，以結言語，使古賢蹇脩而為媒理也。伏羲時淳朴，故使其臣。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乎洧槃。

緯繣，乖戾也，呼麥切。遷，徙也。言蹇脩既持其佩帶通言，而讒人復相聚毀敗，令其意一合一離，遂以乖戾而見距絕。言所居深僻，難遷徙也。
次，舍也，再宿為信，過信為次。淮南曰「弱水出于窮石，入于流沙」。洧槃，水名也，禹大傳曰「洧槃之水，出崦嵫之山」。言宓妃體好清絜，暮所歸舍窮石之室，朝沐洧槃之水，遁世隱居，而不肯仕。

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弃而改求。

倨簡曰驕，侮慢曰傲。康，安也。言宓妃用志高遠，保守美德，驕傲侮慢，日自娛樂以遊戲，無事君之意也。
違，去也。改，更也。言宓妃雖有美德，驕傲無禮，不可與共事君，來違去相弃，而更求賢也。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言我乃復往，觀視四極，周流求賢，然後乃來下。
偃蹇，高意。有娀，國名也。佚，美也。謂帝嚳之妃契母簡狄也，簡狄配聖帝，生賢子，以喻貞賢也，詩曰「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呂氏春秋曰「有娀氏有美女，為之高臺而飲食之」。言己望瑤臺高峻，睹有娀氏美女，思得與共事君也。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

鴆，運日也，羽有毒殺人，以喻讒賊。言我使鴆鳥為媒以求簡狄，其性讒賊，不可信用，還詐告我言不好。
逝，往也。言又使雄鳩銜命而往，其性輕佻巧利，多語而無要實，復不可信也。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適，往也。言己令鴆為媒，其心讒賊，以善為惡，又使雄鳩，多言少實，故中心狐疑猶豫，意欲自往，禮又不可也。
高辛，嚳有天下號也，帝繫曰「高辛氏為帝嚳，次妃有娀氏女，生契」。言己既得賢智之人若鳳皇，受禮遺將行，恐帝嚳以先我得簡狄也。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言己既求簡狄，復後高辛，欲遠集他方，又無所之，故且遊戲觀望，以忘憂也。
少康，夏后相之子也。有虞，國名也，姓姚氏，舜後也。昔寒浞使澆殺夏后相，少康逃奔有虞，虞因妻以二女，而邑於緡，有田一成，有衆一旅，能布其德以收夏衆，遂誅滅澆，復禹舊績。屈原放至遠方之外，博求衆賢，索宓妃則不肯見，求簡狄又後高辛，幸若少康留止有虞而得二妃，以成顯功也，是不欲遠去意。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時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拙，鈍。言己欲效少康，留而不去，又恐媒人弱鈍，達言於君，不能堅固，復使回移。
再言時溷濁者，懷、襄二葉不明，故羣下好蔽中正之士，而舉邪惡之人。

閨中既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小門謂之閨。邃，深也。哲，知也。寤，覺也。言君處宮殿之中，其閨邃遠，忠言難通，指語不達，自明智之王，尚不覺善惡之情，高宗殺孝己是已，何況不智之君，而以闇蔽，固其宜也。
言我懷忠信之情，不得發用，安能久與此闇亂之君終古居乎？意欲復去也。

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

索，取也。瓊茅，靈草也。筳，小破竹也。楚人名結草折竹卜曰篿。筳音廷，篿音專。靈氛，古明占吉凶者也。言己欲去則無所集，欲止則又不見用，憂懣不知所從，乃取神草竹筳結而折之，以卜去留，使明知靈氛，占其吉凶。
靈氛言以忠臣而就明君，兩美必合。楚國誰能信明善惡，脩行忠直，欲相慕及者乎？己宜以時去之也。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言我思念天下博大，豈獨楚國有君臣可止乎？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時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美惡？

爾，女也。懷，思也。宇，居也。言何所獨無賢芳之君，何必思故居而不去也？此皆靈氛之詞。
眩曜，惑亂貌。屈原答靈氛曰，當時之君皆暗昧惑亂，不知善惡，誰當察我之善情而用己乎？是難去之意。

人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黨，鄉黨，謂楚國也。言天下萬人之所好惡，其性不同，此楚國尤獨異也。
艾，白蒿也。盈，滿也。言楚人戶服白蒿，滿其要帶，以為芬芳，反謂幽蘭臭惡，為不可佩也，以言君親愛讒佞，憎遠忠直而不近也。

覽察草木其獨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

察，視也。珵，美玉也，相玉書言「珵大六寸，其曜自照」。言時人無能識臧否，觀視衆草尚不能別其香臭，豈當知玉之美惡乎？以為草木易別於禽獸，禽獸易別於珠玉，珠玉易別於忠佞，知人最難。
蘇，取也。充，滿也。壤，土也。幃謂之幐，幐，香囊也。言取糞土以滿香囊，佩而帶之，反謂申椒臭而不香，言近小人而遠君子也。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言己欲從靈氛勸去之占，則心狐疑，念楚國也。
巫咸，古神巫也，當殷中宗之世降下也。椒，香物，所以降神。糈，精美，所以享神。言巫咸將夕從天上下來，願懷椒糈要之，使筮吉凶。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翳，蔽也。繽，盛貌也。九疑，舜所葬也。言巫咸得己椒糈，則將百神蔽日來下，舜又使九疑之神紛然近我，知己之意。
皇，皇天也。剡剡，光貌。言皇天揚其光靈，使百神告我當去，尤吉善也。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儼而求合兮，摯臯繇而能調。

勉，強也。上謂君，下謂臣也。矩，法也。矱，於縛切，度也。言當自勉，上求明君，下索賢臣，與己合法度者，因與同志，共為化也。
儼，敬也。合，匹也。摯，伊尹名，湯臣也。咎繇，禹臣也。調，和。言湯、禹至聖，猶敬承天道，求其匹合，得伊尹、咎繇，乃能調和陰陽，而安天下。

苟中情其好脩兮，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

行媒，諭左右之臣也。言臣能中心常好善，則精感神明，賢君自舉用之，不必須左右薦達之。
說，傅說也。傅巖，地名。武丁，殷之高宗也。言傅說抱懷道德而遇刑罰，操築作於傅巖，武丁思想賢者，夢得聖人，以其形像使求之，因得說，登以為公，道用大興，為殷高宗。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呂，太公之氏姓也。鼓，鳴也。言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盍往歸之，至於朝歌，道窮困，自鼓刀而屠，遂西釣於渭濱，文王夢得聖人，於是出獵而遇之，遂載以歸，用為師。
甯戚，衞人。該，備也。甯戚脩德不用，退而商賈，宿齊東門外，桓公夜出，甯戚方飯牛，叩角而歌，桓公聞之，知其賢，舉用為卿，備輔佐也。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鷤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

晏，晚也。央，盡也。言己所以汲汲欲輔佐君者，冀及年未晏晚，以成德化，然年時亦未盡若三賢之遭遇也。
鷤鴂，一名買鴂，常以春分鳴也，鷤弟、鴂桂。言我恐鷤鴂以先春分鳴，使百草華英摧落，芬芳不成，以喻讒言先，使忠直之士被罪過也。

何瓊佩之偃蹇兮，衆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亮兮，恐嫉妬而折之。

偃蹇，衆盛貌。言我佩瓊玉，懷美德偃蹇，而衆人薆然而蔽之，傷不得施用也。
信亮也。言楚國之人，不尚忠信之行，恐妬我正直，欲必折挫而敗也。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言時俗溷濁，善惡變易，不可以久留，宜速去也。
荃、蕙皆香草也。言蘭芷之草，變其體而不復香，荃蕙化而為茅，失其本性也，以言君子更為小人，忠信更為佞偽。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

言往昔芬芳之草，今皆直為蕭艾而已，以言往日明智之士，今皆佯愚。
言士人所以變直為曲者，以上不好用忠正之人，害其善士之故。

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引乎衆芳。

蘭，懷王少弟司馬子蘭也。恃，怙也。實，誠也。言我以子蘭能進賢達能，可怙而進，不意內無誠信之實，但有長大之貌，浮華而已。
委，弃也。言子蘭弃其美質正直之性，隨從諂佞，苟欲引於衆賢之位，而無進賢之心也。

椒專佞以慢謟兮，樧又欲充其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椒，楚大夫子椒也。謟，淫也。樧，茱萸也，似椒而非，以喻子椒似賢而非賢也。幃，盛香之囊也，以喻親近。言子椒為楚大夫，處蘭芷之間，而行淫慢諂諛之志，又欲援引面從不賢之類，皆使居親近，無有憂國之心，責之也。
干，求也。祗，敬也。言子蘭、子椒苟欲求進，自入於君，身得爵祿而已，復何能敬愛賢者而舉之乎。

固時俗之從流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言時世俗人隨從上化，若水之流，二子復以諂諛之行，衆人誰有不變節而從之者乎？疾之甚也。
言觀子椒、子蘭變節若此，豈況朝廷衆臣，而不為佞媚以容其身邪。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

歷，逢也。茲，此也。言己內行忠正，外佩衆芳，此誠可貴重，不遭明君，棄其至美而逢此咎也。
虧，歇也。沫，已也。言己所行芬芳，誠難虧歇，至今猶未已也。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言我雖不見用，猶和調己之行度，執守忠貞以自娛樂，且徐浮游以求同志。
上謂君，下謂臣也。言我願及年德方盛壯之時，周流四方，觀君臣之賢，欲往就之。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音糜以為粻音張。

言靈氛既告我以吉占，歷善日，吾將去君而遠行。
羞，脯也。精，鑿也。爢，屑也。粻，粮也。言我將行，乃折瓊枝以為脯腊，精鑿玉屑以為儲粻，飲食香絜，冀以延年也。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象，象牙也。言我駕飛龍，乘明知之獸，載象玉之車，文章雜錯，以言德似龍玉而世俗莫識也。
言賢愚異心，何可合同？知君與己殊志，故將遠去，自疏而流遁也。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脩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邅，轉也，楚人名轉為邅。言己設去楚國遠行，乃轉至崑崙神明之山，其路長遠，周流天下，以求同志。
揚，披也。晻藹，蓊鬱陰貌。鸞，鸞鳥也，以玉作之，著於衡，和著於軾。啾啾，鳴聲。言從崑崙將遂升天，披雲霓之蓊鬱，排羣佞之黨羣，鳴玉鸞之啾啾，而有節度也。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翶翔之翼翼。

天津，東極箕斗之間，漢津也。言己朝發天之東津，萬物所生，夕至地之西極，萬物所成，動順陰陽之道，且亟疾也。
翼，敬也。旂，旗也，畫龍蛇為旂。翼翼，和貌也。言己動順天道，則鳳皇來隨我車，敬乘旂旗，高飛翱翔，翼翼而和，嘉忠正、懷有德也。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流沙，沙流如水也，尚書曰「餘波入於流沙」。遵，循也。赤水，出崑崙。容與，遊戲貌也。言吾行忽然過此流沙，遂循赤水而游戲，雖行遠方，動以清絜自洒飾也。
舉手曰麾。小曰蛟，大曰龍。詔，告也。西皇，帝少皡也。涉，渡也。言我乃麾蛟龍以橋西海，使少皡渡我，動與神獸聖王相接，言能渡萬人之厄。

路脩遠以多艱兮，騰衆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艱，難也。騰，過也。言崑崙之路險阻多難，非人所能由，故令衆車先，使從邪徑以相待也，以言己所行車，遠莫能及。
不周，山名，在崑崙山西北。轉，行也。指，語也。期，會也。言己使語衆車，我所行之道，當過不周山而左行，俱會西海之上也。過不周者，言道不合於俗也，左轉者，言君行左乖，不與己同志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音大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移。

屯，陳也。軑，轄也。言乃屯陳我車，前後千乘，齊以玉為車轄，並馳左右，從己者衆，皆有玉德，宜輔千乘之君。
婉婉，龍貌。言己駕八龍神智之獸，其狀婉婉，又載雲旗，委移而長也。駕八龍者，言己德如龍，可制御八方也，載雲旗者，言己德如雲雨，能潤施。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

邈邈，遠貌也。言己雖乘雲龍，猶自抑案，弭節徐行，高抗志行，邈邈而遠，莫能逮及。
九歌，九德之歌，禹樂也。九韶，舜樂也，尚書曰「簫韶九成」是也。言己德高智明，宜輔舜、禹以致太平，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而不遇其時，故假日游戲媮樂而已。

陟升皇之赫戲平聲兮，忽臨睨五計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奇員局顧而不行。

皇，皇天也。赫戲，光明之貌。睨，視也。舊鄉，楚國也。言己雖陟崑崙、過不周、度西海、舞九韶、升天庭、據光曜，不足以解憂，猶復顧楚國，愁且思也。
僕，御也。懷，思也。蜷局，詰屈不行貌也。屈原設去時離俗，周天匝地，意不忘舊鄉，望見楚國，僕御悲感，我馬思歸，蜷局詰屈而不肯行，此終志不失，以辭自見，以義自明也。

亂曰：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亂，理也，所以發理詞指，總撮行要也。屈原舒肆憤懣，極意陳詞，或去或留，文采紛華，然後結括一言，以明所趣。
已矣，絕望之詞也。無人，謂無賢人也。屈原言已矣者，我懷德不見用，以楚國無有賢人知我忠信之故也，自傷之詞也。言衆人無有知己，己復何為思故鄉、念楚國也。
言時世人君無道，不足與共行美德善政，我將自沈汨淵，從彭咸而居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