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拇第八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
- 駢並也。淫僻本又作辟。離朱孟子作離婁。曾史曾參史鰌也,曾參行仁,史鰌行義。敝跬本亦作蹩,分外用力之貌。鍾泰曰青黃即玄黃,古者玄衣而黃裳。敝跬猶下篇之蹩躠,言其勞於形也。案如首句所言,則由德而有性而有形。
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 齕李音紇,齒斷也。鍾泰曰蒿目猶云蓬心。囂囂言議論之多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
- 纆音墨。撓亂也。鍾泰曰屈折其肢體以為禮樂,呴俞於辭氣以為仁義也。鉤半規也。纆索之三合者。招音翹,舉也。此一段文字,即孟子「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之意。
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 殺生從之曰殉。筴字又作策,竹簡也,古以為書,長二尺四寸。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 屬徐音燭,係屬也,著也。鍾泰曰莊書最重在一游字,有所屬即不能游。不為仁義之操、淫僻之行,亦反之中庸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