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篋第十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 司馬彪云,從旁開為收也,緘縢皆繩也。關也,紐也。五黨為州,二千五百家也。五比為閭,二十五家也。五州為鄉,萬二千五百家也。田成子齊大夫陳恆也。音弑。齊君簡公也,春秋哀公十四年,陳恆殺之於舒州。而盜其國司馬云,謂割安邑以東至郎邪自為封邑也。十二世有齊國自敬仲至莊子,九世知齊政,自太公和至威王,三世為齊侯,故云十二世也。鍾泰曰本義訓脅,從其脅而發之,亦曰胠。管子五家為軌,軌即也,又三十家為用以耕,用以除草。邑屋者,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州閭猶州里,閭,里門也,里二十五家,州二千五百家。鄉曲者,邑屋州閭之所不數,則入之於此,非五州為鄉之鄉。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 萇弘胣左傳魯哀公三年六月,周人殺萇弘,刳腸曰胣。子胥靡縻也,爛之於江中也。魯酒薄而邯鄲圍楚宣王朝諸侯,魯恭公後至而酒薄,宣王怒,欲辱之,恭公不受命,乃曰「我周公之胤,長於諸侯,行天子禮樂,勳在周室,我送酒已失禮,方責其薄,無乃太甚」,遂不辭而還,宣王怒,乃發兵與齊攻魯,梁惠王常欲擊趙,而畏楚救,楚以魯為事,故梁得圍邯鄲,言事相由也,亦是感應。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 謂帶也。鍾泰曰孟子所謂「一鉤金」,亦即達生篇「以鉤注者憚」之鉤,蓋鑄金以為鉤形,如後世銀錁之類。者隨也,標舉之,言戴之以為魁首也。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 義與擲字同。鑠絕燒斷之也。折也。不鑠不消壞也。散也。鍾泰曰抽也,六呂隔八相生,抽其一則亂矣。,銷也,竽之成聲在簧,故銷之,瑟之成聲在絃,故之,含其聰,駢拇篇所謂自聞也。同㯕,謂束十指而併之。即堯典之垂。人有其巧不曰含而曰有者,聰明在耳目,耳目可曰含,巧在手,手不可曰含,故易之曰有。不鑠之鑠,與孟子言「非由外鑠我也」鑠字義同。負累也。偏僻,即上篇「一而不黨」之黨,而同之反也。猶炫也。疑治字之訛。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 容成氏此十二氏皆古帝王。裹也,負也。鍾泰曰同趨。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 兔網曰,繳射曰,弩牙曰漸毒猶深害。頡滑謂難料理也。每每猶昏昏也。薄食也。消也,崩竭也。毀也。惴耎謂無足蟲。肖翹植物也。種種謹慤貌,淳厚也。鍾泰曰網之有柄者,弓弩以及高遠,畢弋以取卑近。罟罾亦網也。用於魚梁,齊風「敝笱在梁,其魚唯唯」是也。削格即中庸「驅而納諸罟擭陷穽」之擭。羅落即羅網,落與絡通。刻深也,讀平聲。頡滑滑稽者,言其出之無窮也。解垢猶邂逅,引申之,無因而造說亦曰邂逅。惴耎之蟲肖翹之物皆舉其極小者言之。役役奔走不息,巧,役役之佞謂知也,啍啍之意謂辯也。